“《論語》的許多故事和說法,圍繞幾個核心,卻並不統一。但如果我們靜下心來,隻要一個統一的核心,我們會發現,孔子所說的道理,隻為了真正在實質上維護當時社會的穩定和發展,這,是唯一的核心目標。在當時,他的說法,沒有一項是不切實際的。”
寧毅敲打欄杆的聲音單調而平緩,在這裏,話語微微頓了頓。
“春秋之後,國家的範圍擴大,漸漸發展,一個國家已經不是一城一地了。人們雖然拿起論語治天下,以直報怨卻慢慢的在淡化,子貢贖人子路受牛不再被提倡,至唐時,國家的存在進一步增強,親親相隱也被限定了範圍,謀反謀逆不可隱。我們說,以德報怨真的合道理嗎?如果大家都說以德報怨,有一天你要報仇,豈不是會被大家阻止?然而在實質意義上,國家越來越大,一個地方的人到另一個地方,你不了解旁邊的人,他說報仇,你如何查證?如果大家都性情剛直,以直報怨,社會反有可能過猶不及,在實質上崩潰。所以當國家有千萬之民,官員、執法又不可能時時到位時,弱化民眾的性情,成為實質上長久的道路。”
“春秋戰國,秦漢晉唐,至於如今,兩千年發展,儒家的代代改進,不斷修正,是為了禮嗎?是為了仁?德?其實都隻是為了國家實質上的延續,人在實質上得到最多的利益。然而論及對與錯,承業,你說他們對還是不對呢?”
方承業蹙著沒有,此時卻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寧毅看著武場上的打鬥:“兩千年了,億萬人生了又死,任何國家,區區兩百年的延續。論及對錯,承業,聖人論對錯的方法,與鄉願是不同的。”
他微微的,歎了口氣:“世人皆願意相信對與錯的判定,普通人麵對事情,問一句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相信按對的做一定會好。譬如何時務農,我們在最好的日子插秧,剩下的放歸天意,簡單明白,對吧?”
寧毅笑了笑:“兩千年前,孔子與一群人——或許也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討論怎麼樣過日子,能過下去,能盡量過好。兩千年來,人們修修補補,到現在國家能延續兩百多年,我們能有當初武朝那樣的繁華,到終點了嗎?我們的終點是讓國家千秋百代,不斷延續,要尋找方法,讓每一代的人都能夠幸福,基於這個終點,我們尋求千萬人相處的方法,隻能說,我們算出了一條很窄的路,很窄很窄,但它不是答案。如果以要求論對錯,我們是錯的。”
“孔子不知道怎樣是對的,他不能確定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但他反複思考,求真而務實,說出來,告訴別人。後世人修修補補,然而誰能說自己絕對正確呢?沒有人,但他們也在深思熟慮之後,推行了下去。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在這個深思熟慮中,他們不會因為自己的善良而心存僥幸,他嚴肅認真地對待了人的習性,嚴肅認真地推演……反麵如史進,他性格剛直、信兄弟、講義氣,可推心置腹,可向人托付性命,我既欣賞而又敬佩,然而赤峰山內訌而垮。”
“什麼對,什麼錯,承業,我們在問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是在推卸自己的責任。人麵對這個世界是艱難的,要活下來很艱難,要幸福生活更艱難,做一件事,你問,我這樣做對不對啊,這個對與錯,基於你想要的結果而定。但是沒人能回答你——世界知道,它會在你做錯了的時候,給你當頭一棒,更多的時候,人是對錯參半,你得到東西,失去另外的東西。”
“人隻能總結規律。麵對一件大事,我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一步是對還是錯,但我們知道,錯了,非常淒慘,我們心中恐懼。既然恐懼,我們反複審視自己做事的方法,反複去想我有沒有什麼遺漏的,我有沒有在計算的過程裏,加入了不切實際的期待。這種恐懼會驅使你付出比旁人多無數倍的心力,最終,你真正盡力了,去迎接那個結果。這種恐懼感,讓你學會真正的麵對世界,讓人學會真正的責任。”
“試想一個普通人,經營一攤子生意,他很善良,看著身邊一切都和樂融融就行,他不在乎三姑六婆在裏麵拿了錢,不在乎自己兄弟在台麵下有私心。有一天生意垮了,他說,我就是個普通人,我善良有錯嗎?設想有一天,這個人要經營一個國家……”
“回到插秧上,有人今天插了秧,等待天命給他豐收或者是饑荒,他知道自己控製不了天氣,他盡力了,心安理得。也有人插了秧,他對饑荒非常恐懼,所以他挖水渠,建池塘,認真分析每一年的天氣,災害規律,分析有什麼糧食災害後也可以活下來,千秋百代後,也許人們會因為這些恐懼,再也不必害怕天災。”
“我們不知道什麼樣的行為是對的,但我們知道什麼樣的態度是最對的。孔子是對的,他針對當時生活的條件,提出了真正可以運作下去的,最大的良善。聖人不仁是對的,他們求真而務實,不會提出不能運作的善良。唐時安史之亂,有將領張巡守睢陽,圍城無糧,他將小妾先殺給將士吃了,然後讓士兵吃城裏的人,守到最後,戰死疆場,甚至他也是對的。”
寧毅頓了許久:“然而,普通人隻能看見眼前的對錯,這是因為首先沒可能讓天下人讀書,想要教會他們這麼複雜的對錯,教不了,與其讓他們性情暴烈,不如讓他們性情軟弱,讓他們軟弱是對的。但如果我們麵對具體事情,譬如澤州人,大難臨頭了,罵女真,罵田虎,罵餓鬼,罵黑旗,罵這亂世,有沒有用?你我心懷惻隱,今天這攤渾水,你我不趟了,他們有沒有可能在實質上到達幸福呢?”
寧毅拍了拍方承業的肩膀:“未來的幾年,時局會愈發艱難,我們不參與,女真會真正的南下,取代大齊,覆滅南武,蒙古人可能會南下,我們不參與,不壯大自己,他們能不能幸存,甚至不說將來,今天有沒有可能幸存?什麼是對的?未來有一天,天下會以某一種方式平定,這是一條窄路,這條路上一定鮮血淋淋。為澤州人好,什麼是對的,罵肯定不對,他拿起刀來,殺了女真殺了餓鬼殺了大光明教殺了黑旗,從此天下太平,隻要做得到,我引頸以待。做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