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二章 中衝(下)(2 / 3)

師師搖了搖頭,眼中湧起濃濃的苦澀和悲淒,她閉了閉眼睛,然後睜開,言語猶如夢囈:“後來西北大戰,女真亦南下,靖平之恥,他在西北對抗西夏,再抗女真,三年小蒼河大戰,我在大理,亦被震動……天下傾覆,汴梁百萬人,以一個騙子守城,中原一敗塗地。誰又做到過他這等事情,以西北貧瘠數城,抗天下圍攻,至死不降……”

她說起這個,望了陸安民一眼,眼中像是有火焰在燒。陸安民也不禁點了點頭:“沒錯,沒人做得到。”

小蒼河三年大戰,小蒼河擊潰大齊進攻何止百萬人,即便女真精銳,在那黑旗麵前也難說必勝,後來小蒼河遺下的奸細消息雖然令得中原各方勢力束手束腳、苦不堪言,但隻要說起寧毅、黑旗這些名字,許多人心中,終究還是得豎起大拇指,或感歎或後怕,不得不服。

“小蒼河大戰後,他的死訊傳來,我心中再難安寧,有時候又想起與他在小蒼河的論辯,我……終究不肯相信他死了,於是一路北上。我在吐蕃見到了他的妻子,然而對於寧毅……卻始終不曾見過。”

她低下了頭,昏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想而知,恐怕是酸楚而複雜的,隻是這麼久過去了,隨後語氣上倒也聽不出來什麼:“她們對內說立恒未死,但沒有多少人知道真假,我也不知道,離了吐蕃之後,她們擔心我的安危,安排了人手隨行保護,嗬,其實……隻是做給天下人看的疑兵之計。”

“……心魔寧毅的幾位妻妾,聽說有一兩人,手段很強硬。”

“檀兒姑娘……”師師複雜地笑了笑:“或許確實是很厲害的……”

她頓了頓,過得片刻,道:“我心緒難平,再難回到大理,裝模作樣地念經了,於是一路北上,途中所見中原的情形,比之當初又更為艱難了。陸大人,寧立恒他當初能以黑旗硬抗天下,即便殺皇帝、背罵名也不為所動,我一介女流,能夠做些什麼呢?你說我是否利用你,陸大人,這一路上來……我利用了所有人。”

師師最後那句,說得極為艱難,陸安民不知如何接下,好在她隨後就又開口了。

“即便是在這等情況下,熱血之人,終究還是有,我這一路,求人放糧,求人行善,求人幫忙,細想下來,什麼都沒有付出過。然而在這等世道,想要做好事,是要吃大虧的,陸大人你做了好事,或許不是因為我,但這大虧,確實是擺在眼前,我一路之上,利用的何止是陸大人一人……”

“可又能如何呢?陸大人,我求的不是這天下一夕之間就變得好了,我也做不到,我前幾日求了陸大人,也不是想著陸大人出手,就能救下澤州,或者救下將死的那些流民。但陸大人你既然是這等身份,心中多一份惻隱,或許就能隨手救下幾個人、幾家人……這幾日來,陸大人奔走來回,說無能為力,可實際上,這些時日裏,陸大人按下了數十案子,這救下的數十人,終究也就是數十家庭,數百人僥幸避開了大難。”

師師望著陸安民,臉上笑了笑:“這等亂世,他們往後或許還會遭逢不幸,然而我等,自然也隻能這樣一個個的去救人,莫非這樣,就不算是仁善麼?”

看著那笑容,陸安民竟愣了一愣。片刻,師師才望向前方,不再笑了。

“我這一路,說是救人,終究是拿著別人的善心、別人的力量去的。有時候有了好結果,也有的時候,善心人就遭逢了厄運,濮陽水患過後,我還心中得意,想著自己終於能做些事情,後來……有人被我說動去救人,最終,全家都被女真人殺了,陸大人,這罪孽到底是落在我的身上,還是誰的身上呢?我不曾親自拿刀上陣殺人,卻讓別人去,我不曾自己救人,卻煽動陸大人你去,我還裝模作樣的給你磕頭,其實磕頭算什麼,陸大人,我那時也隻是想……多利用你一下……”

昏暗之中,師師披著鬥篷的身影猶如剪影,陸安民側著頭看她,過了許久,終於還是哈哈笑起來:“所以,知道我上了城牆,你終究擔心我跳下去……”

師師要說話,陸安民揮了揮手:“算了,你現在是撇清還是承認,都沒關係了,如今這城中的局勢,你背後的黑旗……到底會不會動手?”

“我不知道,他們隻是保護我,不跟我說其它……”師師搖頭道。

“也是了。”陸安民點頭,“但有些事情,你們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這次的事,波及的遠不止澤州一處,它是個大局,最重要的是,參與的還遠不止虎王一係……”

夜晚的風聲安謐,城牆之上昏暗的火光在風裏搖曳,倒也看不清什麼東西,城池之中燈火延伸、熄滅,明明暗暗的交織出一幕人群聚集聲息的光景。陸安民在城頭上說了許多事情,師師隻是靜靜地聽,待到夜已深了,陸安民停下來,她才麵對陸安民,無比沉重地一揖,這不是女子的禮節,在此時卻像是有著特殊的涵義。

“陸大人,你這樣,或許會……”師師斟酌著詞句,陸安民揮手打斷了她。

“師師姑娘,不要說這些話了。我若因此而死,你多少會不安,但你隻能這樣做,這就是事實。說起來,你這樣兩難,我才覺得你是個好人,可也因為你是個好人,我反倒希望,你不要兩難最好。若你真隻是利用別人,反而會比較幸福。”

“陸大人……”

陸安民搖頭:“我不知道這樣是對是錯,孫琪來了,澤州會亂,黑旗來了,澤州也會亂。話說得再漂亮,澤州人,終究是要沒有家了,可是……師師姑娘,就像我一開始說的,世上不止有你一個好心人。你或許隻為澤州的幾條人命著想,救下幾人是幾人,我卻是真正希望,澤州不會亂了……既然這樣希望,其實終究有些事情,可以去做……”

他在這番說話之中,想通了什麼,不久之後,兩人才自城牆上離開。隻一個人時,陸安民冷靜下來細想,才意識到一些事情,自從大堂外被扇了耳光之後,孫琪不可能不派人盯著自己,而自己方才卻能與師師姑娘在城牆上交談那樣久的時間……這黑旗,對虎王權力係統的滲入,又到了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

同樣的夜色裏,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黑暗中詭秘地在行動。夏日的風吹了半夜,第二天早上,是個陰天,處斬王獅童的日子便在明日了。大清早的,城內二鬆胡同一處破院前方,兩個人正在路邊的門檻上蹲坐著吃麵,這兩人一位是大概四十歲的中年漢子,一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兩個人都算得上是澤州本地人了,中年漢子樣貌敦厚,坐著的樣子稍微穩重些,他叫展五,是遠遠近近還算有些名頭的木匠,靠接街坊的木匠活過日子,口碑也不錯。至於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樣貌則有些難看,尖嘴猴腮的一身流氣。他名叫方承業,名字雖然端正,他年少時卻是讓附近街坊頭疼的混世魔王,後來隨父母遠遷,遭了山匪,父母過世了,於是早幾年又回到澤州。

早年的混世魔王如今也是混混,他孤身一身,在附近打架鬥毆乃至收保護費無所不為,但本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江湖氣,在附近這片,方承業倒也不至於讓人天怒人怨,甚至若有些外鄉人砸場子的事情,大家還都會找他出頭。

他每日裏打流,今日大概是見到展五叔家中吃麵,過來蹭麵。此時端了大碗在門邊吃,分外沒有形象,展五蹲在門檻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與他說話。

這是澤州數萬人中每日裏最為常見的情形,然而雙方說著的,卻可能是最不能被人聽到的對白。

“……昨夜的消息,我已通知了行動的兄弟,以保萬無一失。至於突然來的聯絡人,你也不要不耐煩,這次來的那位,代號是‘黑劍’……”

“咕……”方承業的麵條差點嗆到鼻孔裏,“……唔……素麼……什麼……”

“可能是那一位,你要去見,便準備好了……”

交談中流出的訊息令得方承業格外失態,過得好久他才恢複過來,他按捺住情緒,一路回到家中,在破舊的房間裏打轉——他這等江湖混混,多半身無長物,家徒四壁,他想要找些好東西出來,此時卻也抓耳撓腮地無從尋找。過了好久,才從房間的牆磚下弄出一個小包裹,裏麵包著的,竟是一塊臘肉,其中以肥肉居多。

他在附近打流,自然也有些混混常常來往,一般來說臘肉要掛在廚房熏著吹風比較易保存,但大家都過得不好,若是掛出來,估計這塊肉早就沒了。好在他埋下去的日子也不久,臘肉看來成色還不錯。

鬼鬼祟祟地將臘肉換了個包裹,方承業將它揣在懷裏,中午草草吃了些東西,邊出門去與展五彙合,打的是有人找展五做事情的名頭。兩人一路前行,展五詢問起來,你這一上午,準備了什麼。方承業將臘肉拿出來給他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