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對於秦嗣源來說,諸多的事情,並不會因此有所減少,甚至因為接下來的可能性,要做準備的事情陡然間已經壓得更多。
無論是戰是和,後續的事物都隻會更為繁瑣。
“……去酸棗門。”
如此吩咐了身邊的隨人,上到馬車之後,籍著車廂內的油燈,老人還看了一些通報上來的消息。連日以來的大戰,死傷者不計其數,汴梁城內,也已經數萬人的死去,產生了巨大的厭戰情緒,物價飛漲、治安紊亂都已經是正在發生的事情,失去了家人的女人、小孩、老人的哭聲日夜不停,從兵部往城牆的一路,都能隱約聽見這樣的動靜。而這些事情所轉化而來的問題,最終也都會歸集到老人的手上,化作常人難以承受的巨大問題和壓力,壓在他的肩頭。
到了滿目瘡痍的新酸棗門附近,老人方才放下手頭的工作,從車上下來,柱著拐杖,緩緩的往城牆方向走過去。
周圍有取暖的篝火、帳篷,彙集的士兵、傷員,不少人都會將目光朝這邊望過來。老人身形消瘦,揮退了想要過來攙扶他的隨從,一麵想著事情,一麵柱著拐杖往城牆的方向走,他沒有看這些人,包括那些傷者,也包括城內死去了家人的悲淒者,這些天來,老人對這些大多是冷漠也不予理睬的。到得高高的樓梯前,他也未有讓人攙扶,而是一麵想事情,一麵緩慢的拾階而上。
殘破的城牆上彌漫著血腥氣,風雪急驟,夜色之中,可以看見燈光黯淡的女真軍營,遠遠的方向則已是漆黑一片了。老人朝著遠方看了一陣,有人群與火把過來,為首的老人在風雪中向秦嗣源行了一禮,秦嗣源朝著那邊行禮。兩名老人在這風雪中無言地對揖。
過得片刻,那頭的老人開了口,是種師道。
“聽聞今日殿上之事,秦相為舍弟求出兵,師道感激不盡。”
“……”秦嗣源無言地、重重地拱了拱手。
那邊種師道已經直起身來:“隻是這感激是於私。於公,師道亦如諸公一般,不讚同秦相此想法。京城危殆,城中兵力業已見底,貿然出城,不過被女真人各個擊破。若女真人孤注一擲,再來攻城,我方隻會愈發捉襟見肘。右相此議……唉……”
雙方都是聰明絕頂、人情練達之人,有許多事情,其實說與不說,都是一樣。汴梁之戰,秦嗣源負責後勤與一切俗務,對於戰事,插手不多。種師中揮軍前來,固然振奮人心,然而當女真人改變方向全力圍攻追殺,京城不可能出兵救援,這也是誰都清楚的事情。在這樣的情況下,唯一發聲激烈,想要拿出最後有生力量與女真人放手一搏,保存下種師中的人竟是素來穩妥的秦嗣源,委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以至於今天在金鑾殿上,除了秦嗣源本人,甚至連一貫與他搭檔的左相李綱,都對此事提出了反對態度。京城之事,關係一國存亡,豈容人孤注一擲?
更何況,無論種師中是死是活,這場大戰,看來都有結束的希望了。何苦節外生這種枝。
一場朝儀持續許久,到得最後,也隻是以秦嗣源得罪多人,且毫無建樹為收場。老人在議事結束後,處理了政務,再趕來這邊,作為種師中的兄長,種師道雖然對於秦嗣源的仗義表示感謝,但對於時局,他卻也是覺得,無法出兵。
“隻是……秦相啊,種某卻不明白,您明知此議會有何等結果,又何苦如此啊……”
風雪之中,種師道與秦嗣源一同走到城牆邊,望著遠處的黑暗,那不知歸宿的種師中的命運,低聲地歎息出聲。
……
“……秦嗣源這老狗,今日行事,實在奇怪。”
禦書房中,寫了幾個字,周喆將毛筆擱下,皺著眉頭吸了一口氣,而後,站起來走了走。
“杜成喜,你說他是要幹嘛……”
房間裏,原本眼觀鼻鼻觀心的杜成喜身體震了震:“聖上早先便說,右相此人,乃天縱之才,他心中所想,奴婢實在猜不到。”
“哼,天縱之才。”周喆背負雙手笑了笑,然後又收斂了笑容,“秦嗣源此人,謀算甚深,奇正之道皆通,確是厲害,以往朝堂議事,他若真有鬼主意,必定在朝議之前,就都已將關節打通。唯有此次,哼,提出個這樣的想法,令得李綱都不站在他那一邊,要說其中無詐,又有誰信。”
杜成喜猶豫了一下:“陛下聖明,隻是……奴婢覺得,會否是因為戰場轉機今日才現,右相想要打通關節,時間卻來不及了呢?”
“嗯?你這老狗,替他說話,莫非收了他的錢?”周喆瞥了杜成喜一眼。杜成喜被嚇得連忙跪了下來請罪,周喆便又揮了揮手。
“起來起來,朕不過開句玩笑。你就算收了錢,那也無妨,朕莫非還會受你蠱惑?”他頓了頓,“隻是,你也想得岔了。若是時間不夠,明知強撐無益,秦嗣源自然連開口都會省掉,他今日舌戰群臣,在朕想來,該是察覺到位置尷尬,怕有人秋後算賬,想要樹敵放權了吧!這老狗啊,老謀深算,知道有時候被人罵幾句,被朕斥責幾句,反而是好事,隻是這等手段,朕豈會看不出來……嘿……”
他笑了笑,那個笑容在臉上古怪地持續了許久,然後也不知是在咀嚼還是在回味,低聲說了幾個字:“嘿……夏村大捷啊……”
這喃喃低語聲中,有人過來通報,李棁到了。
“宣他進來。”
周喆說道,走回了書桌後方。
不多時,上次負責出城與女真人談判的大臣李棁進來了。
……
“……戰事與政事不同。”
風雪撲上城牆,蒼白的須發在風雪裏抖動著,都已結上霜花。
秦嗣源伸手觸了觸女牆上被冰凍的血痕:“這些年來,嚐與人議論,大戰之中,何事最為重要。在夏村,與劣子搭檔,名為寧毅者,往日最愛奇巧之技,好琢磨格物之學,好研究火器。而外界士人論戰,則每每關心戰法,何物在前、何物在後,若遇特定之地,如何應對。然而……遇上遼人、女真人,皆無作用,隻因我朝重文輕武,數十萬軍隊戰意皆無,被數萬人打得落花流水……”
老人頓了頓,歎了口氣:“種世兄啊,文人便是如此,與人論戰,必是二論取其一。其實天地萬物,離不開中庸二字。子曰:張而不馳,文武弗能;馳而不張,文武弗為。一張一弛,方為文武之道。但愚笨之人,往往無能分辨。老朽一生求穩妥,可在大事之上,行的皆是冒險之舉,到得如今,種世兄啊,你覺得,就算此次我等僥幸得存,女真人便不會有下次過來了嗎?”
種師道道:“有此次教訓,隻需此後汲取,今上勵精圖治,朝中眾位……”
“種世兄說得輕巧啦。”秦嗣源笑了笑,“幾十萬人被打垮在城外,十萬人死在這城內,這幾十萬人如此,便有百萬人、數百萬人,也是毫無意義的。這世事真相為何,朝堂、軍隊問題在哪,能看清楚的人少麼?世間行事,缺的從不是能看清的人,缺的是敢流血,敢去死的人。夏村之戰,便是此等道理。那龍茴將軍在出發之前,廣邀眾人,應和者少,據聞陳彥殊曾阻人加入其中,龍茴一戰,果然戰敗,陳彥殊好聰明!然而若非龍茴激起眾人血性,夏村之戰,恐怕就有敗無勝。聰明人有何用?若世間全是此等‘聰明人’,事到臨頭,一個個都噤聲後退、知其厲害危險、心灰意冷,那夏村、這汴梁,也就都不用打了,幾百萬人,盡做了豬狗奴隸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