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夫居住的院落再過去一點,安靜的一排老房子,台階前放了一盆熱水,女子坐在那兒,脫了鞋襪,將雙足放進水盆裏,她身體微微後仰,目光望向星光璀璨的夜空,愜意地哼著小曲兒。寧毅從山道的那一邊上來了。
他也脫掉鞋襪,與她坐在一塊兒,不多時,他也哼起不成旋律的單調曲子。兩人便在屋簷下一麵哼歌,一麵看星星。
山腰,林宗吾在房間裏,聽人複述著各種交易的細節……
這一夜慢慢悠悠地到達天明,第二天白天,青木外集上,陸續嗅到肅殺氣息的一些人們開始收拾東西逃離,有人則逃往了青木寨內,但仍有半數無處可去者仍在集內觀望——假如說欒三狼等人都已經逼過來,那麼青木寨附近,恐怕就沒有真正安全的路途了。
隻有在山腰上的院子裏,互相聯絡了一晚上的人們開始踏著慢悠悠的步伐散步、閑聊,又或是學著竹記的人們做些鍛煉。昨夜的事情與商量仿佛都被置於了腦後,隻有彼此的目光中,閃爍著心照不宣的光芒。
樓舒婉直到天快亮時才睡著,隻睡了一個時辰,又爬起來,披著鬥篷帶著隨從早早地下了山,出了寨子。上午日頭高掛時,她再度回來,吃了簡單的早餐,轉轉悠悠地往竹記的院子邊逛了逛,不過沒有看見寧毅。
不久,她又去到大光明教教眾們所在的地方,有好些人此時都聚在了院子裏麵,聽著那身形如彌勒佛一般的大宗師講課,樓舒婉也進去聽了聽。大光明教的教義沒什麼離經叛道的,無非也是導人向善、去惡,樓舒婉回憶在杭州時聽和尚們講經,也是一樣的味道,隻是那樣的歲月,她再也回不去了……這位教主講完之後,還私下裏接見了她,但是並沒有談生意或交易的事情。
“樓姑娘明心見性、洞徹人心,乃是有慧根之人。隻是有時候用心過多,對於身體怕是有些損害,依本座看來,樓姑娘的頭痛、晚上的輾轉難眠,還常有夢魘纏身,怕是有一段時間了,因此也隻是想提醒一下姑娘,多注意保重。”
渾厚的聲音中,她看見那大胖子向他走來,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一隻手,捏了一下,旋又放開,隨後熱流像是從手上勞宮穴洶湧而上,一股去向額頭,一股去向胸口,片刻的暈眩之後,整個人都像是輕鬆了許多。
“人生在世,難免會有執念,有時候我們以此為生,有時候又為之困擾。我觀樓姑娘眼底,也是執念甚深,長此以往,難免傷神。這裏有個方子,用之可稍稍緩解勞神之苦,且待本座寫了,樓姑娘可拿去用。”
樓舒婉還在愣神,那林宗吾已經走到桌邊,寫下一個藥方,然後遞給了她,樓舒婉接過去,怔怔地看了幾眼,見這位宗師級的高手似乎已不願再理她,便謝過之後,告辭轉身,隻是片刻後又停了停:“不是都會勸人放下嗎?”
林宗吾在後方沉默了片刻,樓舒婉等著又要走時,方才開口:“人生在世,一進一退。放下了固然輕鬆,這道理誰都知道,本座知道,樓姑娘心中也知道,知道了,就能放下嗎?”
“……”樓舒婉沒有說話。
“既然放不下,本座又何必勸你。有一天樓姑娘若能放下,當是一種幸福,但若不能退,又何妨前進呢。釋宗教人放下,我大光明教隻教人向善去惡,若非世間有惡,又怎知善之可貴?若人生無苦,又怎識甘甜之愉悅。”
樓舒婉拿著那方子,離開了房間,林宗吾的聲音還在耳邊響。他前麵半段話,像是對信眾或是病人的關心,後麵半段,則更像是對合作夥伴的坦誠,沒有什麼架子。樓舒婉不懂武藝,但是心想,這才是真正的大宗師嘛。
哪裏有什麼宗師是忙著嫁人的,那不過是個女土匪罷了……
她在這山上山下緊張氣氛的夾縫間想著這件事。不久,有青木寨的人送來請柬,寨主今夜在山上大廳設下宴席,款待遠道而來的大光明教主與各路的朋友,樓舒婉道過感謝,收下請柬。
然後過了晌午,有隊伍逼近青木寨。由“亂山王”、“黑骷王”、方義陽兄弟等人選出來的幾名代表領著隨從自外麵過來,要拜會遠道而來的“大光明教主”,聆聽教誨。同時也有“呂梁山務”,過來拜會請教血菩薩。
陽光在天空中像是要轉成慘白色,青木寨外圍,浩浩湯湯五千餘人的陣容朝著這邊合圍,青木寨內,包括何樹元帶的隨從、田虎麾下的精銳、武勝軍隨著副將蕭成而來的軍人、董龐兒使者帶的人以及其他一些小勢力的代表帶著的隨從,零零總總的,也有近一千的精銳,猶如立場未定的炸彈,在沉默之中,蠢蠢欲動。
山穀間的青木寨,便在這樣的緊張裏包容下所有瑣瑣碎碎的騷動。夕陽西下時,樓舒婉走出房間,感受著傍晚的山風。該落的子皆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