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爸爸一下沒回上話來,媽媽樂了,說:“老話說‘千裏姻緣一線牽’,他要是在法國找到了女朋友,哪兒還有咱們這頭話呢?說不定你大姑就是你的月下老人,你就看她的麵兒上見一見吧!”
馮蓓實在沒脾氣。她心裏很煩,可是如果不想讓爹媽還有大姑不愉快的話,她隻好委曲求全。
“就見這一次,再沒有下回了啊!”她有點憤憤地說。
“好好好!”爹媽異口同聲地說,臉上不約而同露出了笑容。
“那你什麼時候見他呀?”媽媽小心翼翼地問她。
“過些日子再說吧。”馮蓓說著,離開餐桌進了房間。
“過些日子人家就該回去啦!”媽媽追著她說,“你大姑還等著回話呢。”
馮蓓有些不耐煩地說:“明天我要出差,你們不會今天晚上讓我去相親吧?”
爸爸說:“今晚怎麼就不行啦?你什麼都好,就是凡事不抓緊,要不也不會拖到這個歲數了!”
馮蓓一聽臉色便不太好看,剛要回他,媽媽悄悄拉住了她,和顏悅色地說:“就今晚吧,你大姑已經跟人家約好了,她讓你吃過晚飯就給她打電話。”
馮蓓惱怒地說:“她怎麼也不先問問我?”
媽媽朝她爸爸努努嘴,悄聲說:“他答應的。”
爸爸扭過臉來說道:“怎麼啦?我又做錯什麼啦?”
馮蓓知道再說下去會更不愉快,於是啥也不說了。
當晚八點半她在一家星巴克門口見到了姑媽給她介紹的對象。
他比她先到,非常守時地在指定的地點等她。
馮蓓冷眼打量他,心裏暗暗地給他打分。相貌:十分,儀態:十分,服裝:十分,第一印象:十分。她承認無論怎麼說他的確是一個帥哥,簡直就像是從時尚雜誌或者是廣告牌上走下來的一樣。他的微笑很親切,熱情卻分寸適度,他彬彬有禮,卻又不讓人覺得他做作,確實是那種第一麵就能給人留下好印象的人,難怪大姑會把他當個寶貝似的獻給她全家。可是馮蓓卻沒有任何感覺,心裏沒有一點的波瀾。他向她走來的時候她心跳正常,呼吸正常,甚至沒有臉紅。而平常她見到生人常常是靦腆的,可是第一次相親卻沒有一點的羞澀之感,連她自己都感到十分奇怪。她想這肯定是因為自己心裏早預設好了不會和這個人有什麼關係。
他迎麵朝她走來,自然得就像是老朋友一樣。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後,他請她進去喝咖啡。他十分自然地讓她走在前麵,替她開門,在她入座之前為她拉開椅子。他問她想喝什麼,她隻是應付場麵,隨口說都可以。他替她買來了大杯的拿鐵咖啡,上麵飄著一朵雪白的奶油。端來咖啡的同時,還拿來了餐巾紙。他把咖啡和餐巾紙輕輕地放在她麵前,微微一笑。他的彬彬有禮和細心周到都讓她無法忽視,但她隻是平淡地說了聲謝謝。
“你真漂亮,”他稱讚她,“漂亮得都不像是一個記者了!”
他神情真摯地對她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別人給我介紹的女朋友,說真話,以前我很難接受這樣的事情,說抵觸都不過分。不過——”他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如果早知道能見到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也許我早就接受了!”
他這麼快就表達了自己的好感,而且如此真誠坦率,馮蓓不好意思對他太敷衍了事。
他凝視著她,臉上閃過一個狡黠的笑容,說:“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吧。”她說。
“你這麼出眾,難道還需要相親嗎?”
他的眼神那樣清朗,馮蓓覺得沒必要對他撒謊,也就直來直去地說:“我沒想來,是我父母讓我來的。”
“和我一樣。”他一字一頓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完臉上又一次綻露出明朗純真的笑容。
他們聊了一個來小時,話題開闊起來,不過再沒有說一句與相親有關的話。
分別之前他對她說:“認識你很高興,盡管這句話很像是客套,但我不是出於客套才這樣說。我是真心的,如果有機會再見的話,我希望不是別人安排的,而是你自己願意見到我。”
她含笑點點頭,心想這個機會恐怕永遠不會有了。
馮蓓直接回了報社,她害怕回家聽父母問長問短嘮嘮叨叨。
她穿過長長的樓道,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在經過徐達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她放慢了腳步,滿心希望他在裏麵,可是她的希望落空了。
她走進曠大黑暗的辦公桌,心裏空空的。回想剛才還在星巴克相親,她覺得實在是荒唐。想著自己總是為了別人的感受活著,活得這麼累,卻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去愛,她心中無限委屈,眼淚潸然而下。
她打開郵箱,決定給徐達寫一封信。她不想再憋下去了,她覺得自己快要憋壞了。
今天我分到房子了,去看過了,非常好,真的我很喜歡。
我知道你為我費了不少的心,我太應該感謝你了,但我不想簡簡單單地對你說一個謝字,因為我最想對你說的不是這個字,我想你心裏明白的。
自從那個夜晚之後,無論是醒著還是在夢中,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我對你說出來,隻是為了讓你知道我的心。對愛情對生活我都沒有太大的奢望,有一個人可以愛,這就足夠了。我是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我把愛情看得高於一切。我知道我很幼稚,但我情願這樣幼稚下去。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自己的意思對你說清楚。我要對你說的話很多很多,我想你應該找一個機會讓我當麵對你說,你不要笑話我啊。
她覺得這封信寫得很不滿意,而且似乎表達不出自己心中真正想說的意思。可是改來改去卻怎麼也改不好。她想明白那是因為她無法在一封短短的信中把要說的話說清楚,所以也就隻好這樣了。還有一個是她想不好該如何稱呼他,“總編”、“老板”、“先生”等等都太古板,直呼其名多少有一點冒昧,最後她幹脆不用稱呼,也不寫落款。
她把郵件發了出去。
她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電子表:十一點五十四分。再過六分鍾這一天就結束了。
她想這一天也太漫長了,也的確該結束了。
她想不到的是就在這一天的最後幾分鍾裏她深愛的那個人被檢察院帶走了。
她想不到的是就在這一天的下班之前他作了一個他認為是相當重大的決定,他把報社一個壓了很久的到夏威夷學習的名額指派給了她。——他不能接受她,他認為這是對她最佳的安排。——現在那份簽了他的大名隻需要蓋一個大紅公章就可以生效的文件就在他的辦公桌上。
她更加想不到的是從她郵箱裏發出的她此生寫給他的第一封信將成為他以權謀私和生活腐敗的一個有力證據。
徐達被檢察院帶走在報社引起的震動超過了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地震。大家都以為調查小組撤出之後又過了這麼一大段風平浪靜的日子事情早就過去了,而且報社在經過一係列的改革之後也正逐漸趨於平靜和安定,誰也沒料到會在這樣一個時刻出現這樣大的一個轉變。一個大報總編輯會在報社形勢蒸蒸日上的時候說出事就出事,除了報社內部,其他部門的人一樣非常震驚。每天班車上、餐廳裏談論得最多的就是這件事,大家對此的關注度遠遠超過了報上每天報道的國內外大事。盡管報社沒有在任何一次會議上正麵提及徐達為何被檢察院帶走以及他究竟犯了什麼錯誤,但關於徐達和他的問題仍然有各種各樣的傳言以及各種各樣的猜測,並有多種版本同時流傳,而且幾乎每時每刻這些版本都在更新之中,不斷有新的內容和新的細節透露出來,而這些新的內容和新的細節也更具內幕性和震撼效果。
一種說法是徐達挪用公款和小姨子聯手做生意,結果生意賠了,那些錢沒有按時回到公家賬戶上,調查小組突然進駐賬上的漏洞被查了出來;另一種說法是徐達為了吃到更多的回扣,把報社的廣告轉到了自己親戚的廣告公司,得罪了老客戶。而老客戶是個能量很大而且後台很硬的人,被徐達釜底抽薪十分惱火,也很不甘心。據說在多次找徐達“溝通”都沒有得到滿意的結果的情況下,一怒之下把掌握的徐達收受賄賂、以權謀私的證據交給了檢察院;還有一種說法是徐達在任幾年做了不少違規操作的事,錢也撈了不少,生活腐敗,問題很多,隻是上麵一味保他,他本人也很有辦法,所以一直沒有垮台。可是前不久他的“靠山”失勢了,自身不保,他也就跟著栽了。與此說法不太相同的另一種說法是徐達上麵的“靠山”還是穩穩當當的,不過手上又有了得意的新人,新人要上,正好趁此請他讓道。作為這個說法的補充說明是徐達隨著自己羽翼豐滿就不太聽話了,他喜歡出風頭,喜歡利用一切機會突出自己,好大喜功,弄得名聲在外,而且野心也越來越大,這讓上麵很不喜歡。這回又弄出了事情,上麵也就幹脆丟棄他了。
傳言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沒有人說得清楚。輿論更多地傾向徐達下台是權力爭奪的犧牲品,也是政治生活中正常的新陳代謝。而報社內部對這件事始終沒有一個正式的定論。領導層對此諱莫如深,一概采取回避的態度。
徐達出事報社裏大部分人可以用“心情複雜”四個字來形容。盡管這位一把手突然被檢察院帶走之後大家也都興興頭頭地議論了一番,可是報社沒有了徐達就像家裏缺了當家人一樣,很快就出現了群龍無首的混亂。
報社雖然有各種各樣的條例和規定,有嚴格的工作流程以及為此把關的種種條文,一切似乎都有法可依,有規可循,可真的事到臨頭,仍然需要有人來拍板定奪。這麼簡單的道理大家好像到了這會兒才忽然明白。從前報社是凡遇到沒有明文規定或者規定不甚明確的事情都是去找徐達,時間長了隻要稍稍複雜和難辦一點的事情都是去問他。徐達一般都能給出明確的辦法或者變通的途徑。他最大的好處是用不著看部下的臉色行事,所以凡事到他那裏總能化繁為簡、化難為易。即使是難以決斷的事情,他也會通過開會、征求意見等等方式,拿出一個試行方案。現在報社沒有了這樣一個人,有事去問那幾個副總編不是一問三不知就是相互推諉,要不就是給一句“有待研究”的套話,然後遙遙無期地拖下去,沒有一個人肯出來出句痛快的話,也沒有一個人肯出來擔責任,如此一來許多事情也就根本沒辦法辦了。而一個單位這樣那樣的事情哪一天都有無數,天天堆著不辦,事情越積越多,好多工作都無法進展下去了。大家對此意見很大,話也越來越不好聽。
再比如“新聞論壇”從前總是徐達親自動手寫,每天到點就可以在他辦公桌右上方拿到稿件,如今這一塊稿子也沒了著落。雖然不過是五六百字的版麵,但這是報紙上重中之重的文章,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對付的。以前徐達盯著的時候誰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以為不過是小菜一碟,現在這碟小菜到了幾位副總編手上,可就成了棘手的活兒了。一開始他們一人一天輪著寫,七手八腳絞盡腦汁總算把版麵填上了,但卻連報社雇來打字的小姑娘看了都直搖頭,說跟徐達寫的簡直太沒法比了。為這幾百字嘔心瀝血還在其次,拿出來的東西讓誰都能一眼瞧出高下這是副總編們最受不了的。他們畢竟也是有水準的人,懂得“人貴有自知之明”,因此集體支撐了一陣子之後就集體撤退了。頭版最打眼也是最受歡迎的“新聞論壇”便從報紙上消失了。
徐達出事以後報社日子最不好過的要說就是幾位副總編了。原來六個人的活兒一下全壓在他們四個頭上不說,累死累活還一點好落不著。報社的人總是習慣性地拿他們和徐達比,盡管徐達做的事情他們也有種種的看不慣和不滿意,但相比之下副總編們和徐達的差距是如此明顯,讓他們更加地看不慣和不滿意。而報社因為出了事情上麵又抓得特別緊,隔三差五就有新指示、新精神傳達下來,幾個副總編自然不敢怠慢,可往下推的時候卻十分費勁,下麵總有法子給弄得徹底走了樣,有人幹脆袖著手看笑話,有人打烏龍球搗亂,有人渾水摸魚想趁機撈上一把,令他們相當頭疼。
還有一層盡管沒人說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上麵雖說沒有追究到這幾位副總編,但他們未必就是幹淨的。徐達沒出事之前他們也都是領導班子的成員,事情雖然有可能是徐達一手定的,他們插不上話,但既然說是“集體領導”,他們自然也脫不了幹係。為什麼徐達做了那麼多錯事這一幹人在邊上看著卻沒有一個人向他指出來而且也沒有向上反映?還有,領導層超額分發獎金除了薑樹柱提得太晚沒趕上之外,其餘的副總編可是人人有份,他們竟然盡收囊中,心安理得。對這件事如何處理上麵還沒有作出明確的決定,因為牽涉的麵比較廣,追究起來很可能會影響到報社的日常工作,不利於穩定和團結。不過也有話傳出來說上麵已經明言對此不會姑息,因為群眾的意見實在太大了。這也讓這幾位副總編灰溜溜的,有點抬不起頭來。本來徐達落馬正好騰出一個位子,對他們來說無疑是擺在眼前的一個絕好機會,但事情至此,他們反倒一個個都表現得心如止水。
看到這四個人支撐著報社,沒日沒夜灰頭土臉地堅守著,大家自然而然想到了一個月前剛剛調離的原副總編張幟,都說張幟這小子太他媽人精了,走得不早不晚正是時候。捕機扣下來人家吃飽喝足遠走高飛了,而且換個地方等著他的又將是一場盛宴,這不服氣不行。特別值得一說的是,傳說張幟在臨走之前把自己分管的每一項工作包括小賬本都交割得清清楚楚,而且還向徐達進言有些賬目往來如何處理,有些如何中止,有些如何遮掩,還有一些不合規章或者根本就是說不清楚的事情如何在領導層當中統一口徑等等,都弄得妥妥當當,否則報社被查出的問題恐怕還遠不止眼下這些。人人都說張幟是個有大智慧、大能耐的人,除了寫得一手錦繡文章,還深諳官場與人際,處事舉重若輕,懂得避凶趨吉,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