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大約是半夜時分我聽見門上響起了熟悉的敲門聲。“篤——篤篤”,一長兩短,富有節奏。我知道是他來了,心馬上激動地在胸腔裏跳動起來。每一次聽見他的敲門聲我的心跳都會加速,我整個人也會頓時充滿彈性。我等得太久了。現在漫長的等待終於被敲門聲打斷,也隨著敲門聲結束了。

這樣的等待總是在重複。我常常等得昏昏欲睡。有時候因為困倦我睡了一覺又一覺,但是一次又一次地醒來他還是沒有到來。那種時候我總是非常焦躁和失落。這一天也是一樣,困倦已經令我的腦袋昏昏沉沉,不過我還沒有上床睡覺,我一直在等他。

我快步走到門口,打開門,他走了進來,腳步比平常輕捷得多。然而當時我並沒有對此多加留意,我隻是感覺到他走進來的時候帶著一股涼絲絲的潮濕的氣息。他徑直走到椅子邊,就像經過長途跋涉筋疲力盡一般,整個身體非常鬆懈地坐在椅子裏。他怕冷一樣瑟瑟發抖,看上去氣息奄奄,絲毫沒有平日裏那種氣宇軒昂的樣子。

“來你這兒真不容易啊,馬雅。”他雙眼凝望著我,“你不知道外麵下著多大的雨!”

我說我不知道外麵在下雨,這樓層實在太高了,一點也聽不見雨落到地麵上的聲音。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到過雨點打在堅實的地麵上發出的聲音了,經常外麵雨下了很長時間我在屋裏也不知道。我這樣反反複複說著,一邊走向窗口,想看看雨究竟下得有多大。我聽見了窗外的風聲,但是外麵太黑了,我什麼也看不見。我聽見他在低聲地叫我,讓我過去。

他伸出手把我拉近他的身邊,摟住了我。他說:“我的時間不太多。”

我聞到他口腔裏散發出來的煙草的焦味兒,還有那種我十分熟悉的他的氣息。他的語氣裏有一種能感覺得到的焦急。

在這短暫的片刻,我看到他的臉色比來時更加蒼白。我問他:“你是不是病了?”

他搖搖頭。

我又問他:“心髒有沒有覺得難受?”

他很快地又搖了一下頭,有一種明顯的不耐煩。

我不放心,伸手去摸他的脈,他卻敏捷地抓住了我的手。就在那極短的一觸間我感覺到他的手腕涼得讓我吃驚。他從來都是怕熱的,一雙手總是熱乎乎的,今天可真是反常。

“你病了,”我對他說,“我去給你泡一杯熱茶,然後你早點睡覺。”

“你不必忙,和我安安靜靜坐一會兒,我沒有多少時間了。”他滿臉倦容地懇求我。

我盡量去想這不過是和以往一樣的一個夜晚,他總是會在一些上夜班的夜裏到我這裏來和我見麵,直說就是幽會。這樣的幽會我們已經快兩年的時間了,真的我覺得非常非常幸福。說心裏話,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會和他走到一起。我的小小的閨房是我與他共同的秘密愛巢,我總是把它收拾得一塵不染,而且我總是儲備著許多吃的、喝的,隨時等著他到來,等著他來和我共度我們甜蜜的時光。當然,我們始終對這份甜蜜守口如瓶,我們比地下工作者更加注意躲避那些無所不在的好奇的和不懷好意的目光,我們像大牌明星一樣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私生活。我的這套住房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在單位集中居住的小區裏,而且地段又離單位不算太遠,當時假如真是憑分排隊,我想我是根本沒有可能分到的。盡管報社多少年來一直在蓋房子,但是要房子的人總比房子更多。我的積分很低,排在隊尾,沒有任何優勢,頂多也就能分到一間沒有洗手間廚房是公用的那種小平房。我從小就住在那樣的小平房裏,我早已經住膩煩了。至今我還記得下雨天打著傘穿街過巷去上公共廁所的情景。所以當我拿到這套一室一廳的正經樓房的鑰匙時格外高興,真的是喜出望外啊!我知道沒有他我就不可能得到這麼一套可愛的公寓房子。可是他總嫌這套房子樓層太高,不夠理想。他不止一次摟著我說:“萬一有個地震、火災什麼的,可就把你害了!”我懂得他是因為愛我才會格外替我操心。我知道他對我愛得很深,否則他不會如此擔憂。他總讓我感覺到他的愛無所不在,包括在那些最最微小的地方。我讓他一百個放心,這座樓住著百十戶人家,又不是就我一個人!可他卻說:“百十戶人家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隻在乎你一個人!”雖然是情話,我聽著還是非常感動。

今天他又提起了這個話頭,他說:“有機會你還是調一下房子吧,沒把你安排好我不能安心。隻有你好好的,我心裏才踏實啊!”

“我挺好的,真的,我很知足。你早點兒睡吧。”我也同樣滿腔柔情地對他說。

他擺擺手阻止了我的催促。他無比溫柔地攬住了我的腰。我順從地側身坐在他的膝蓋上,偎依著他。他已經不再發抖了,但是臉色仍然十分蒼白,而且膝蓋也似乎非常僵硬。當時我心裏有一個十分古怪的感覺,我覺得他不像是一個血肉之軀的人,而像是一座石頭的雕像。他歎了一口氣,那樣不堪重負,就像是真正的雕像在歎氣。

我不忍心再坐在他腿上,我的身體滑下去,摟住了他的腰。我把臉溫柔地貼在他的胸口上。平常這樣的時刻他會像撫摸孩子一樣撫摸我的頭發,然後他那寬大溫暖的手掌會移向我的麵頰、耳朵、脖子,隨後一定會又笨拙又堅決地探進我的衣服裏麵,並朝我的衣服深處一路滑下去。可是今天他卻沒有這樣做,一雙潔淨溫柔的手帶著熒光般的涼意也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

“我的時間不多了。”他喃喃地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是不是稿件還沒有審完?”

“都弄好了。”他歎息著說,“就等著簽幾個字兒,就全部結束了。”

“你總是把自己搞得這樣累!”我忍不住埋怨他,“你幹嗎非要把自己弄得這麼累呢?”

“我並不覺得累。”他似乎振作了一下,眼睛乞求地望著我,乞求我不要說他。

“今天就住我這兒——行嗎?”我貼緊他,摟住了他的脖子。

“不行啊,我得回辦公室去。”他溫存地拍拍我的後背,“還有好些事情沒有辦完,事情沒辦完我總是心很不定的。”

但他並沒有急著走,而是把我抱得更緊了。他開始吻我,他把我的嘴唇和舌頭全吞到了他的口腔裏,好像恨不得連我也一起吞進去。他一邊吻著我,一邊說著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話,但我本能地把這些無法聽清的話當做他對我說的甜言蜜語,我的心像風中的旗幟一樣嘩嘩地飄蕩起來,我的身體也像玫瑰花一樣開放了。我真的希望他馬上要我,希望他立刻把我放到床上,用他的身體充滿我的身體,讓我的身體變成烈性炸藥。可是他就像能量耗竭了一樣慢慢地停了下來。他的眼神變得渙散而黯淡,而且充滿了無奈。他聲音微弱地說:“我得走了,事情沒辦完我放不下心,而且今天我確實也累了。”

這樣的情況以前也有過,所以我也沒有太往心裏去。全報社都知道他是一個工作起來不要命的人,我也悄悄說過他,可是他有自己的一套,他說事業是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活一天就要工作一天,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我知道我說他沒用,說也是白說。不過我說他的時候他會做出一副讓我喜歡的洗耳恭聽的樣子,一點不像是一個可以呼風喚雨指揮上上下下五六百號人的大領導,倒像是一個肯聽老婆話的好丈夫。遺憾的是這一輩子他都不可能成為我的丈夫了,這是他和我從第一天起就說好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兒,不是我們情願這樣。我百分之百理解他,也百分之百體諒他。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生活,所以我知道自己不該抱怨。但是,無論怎麼說,這是我心頭永遠的痛。假如他是我的老公,今晚他這個樣子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再讓他去辦公室了。

他已經站起身準備走了,走到門口他回過頭朝我短促地一笑。我要送他下樓,他擺手阻止了。他側耳聽了聽外麵沒有動靜,才拉開門走了出去。他從來就是這麼細致,就像一個小心謹慎的地下黨。他出去之後就從外麵帶上了門,我在裏麵聽著他走下樓去的腳步聲。這座樓夜裏十二點之後就沒有電梯了,剛才我竟然沒有問一問他是怎麼上來的。我聽著他的腳步聲一路遠去,心裏卻奇怪地感覺那並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在越走越遠。

我的眼前忽然間出現了大片的水霧,就像舞台上放的煙霧一樣無聲地席卷而來,層層疊疊,鋪天蓋地。我什麼也看不見。霧氣慢慢變得透明起來,我才漸漸地又能看清眼前的東西。我費了好大勁兒才睜開眼睛,好像從遙遠處回到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