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講史湘雲金麒麟之謎
要把史湘雲“廝配得才貌仙郎”和她之後的命運搞清楚,繞不過金麒麟這件事情。
金麒麟怎麼回事呢?大家都記得在清虛觀打醮那回故事裏,張道士當時拿著一個托盤出來,說想把賈寶玉的通靈寶玉請下來,托著給他的徒子徒孫見識一下,因為這是一個很稀罕的東西,是生下來就銜在嘴裏的,而且上麵還鐫著吉利詞語,值得讓道觀裏的眾道士們開開眼,同時也接收些吉祥的氣息。賈母同意了,賈寶玉就從脖頸上取下通靈寶玉,張道士就托著拿出去展示了。張道士再回來的時候呢,托盤裏不僅有通靈寶玉,還多出好多東西來。原來張道士的那些徒子徒孫看到通靈寶玉以後,為了表示祝賀和尊敬,紛紛把自己的一些珍貴的佩帶物——道士佩帶這些東西不是為了裝飾自己,那是些傳道的法器,有宗教方麵的特殊意義——獻出來,放在那個托盤上。賈寶玉把自己的通靈寶玉取回戴上以後,就翻弄那些道士奉獻的東西,注意書裏是這樣寫的:那些東西裏,有一個赤金點翠的金麒麟,首先是引起了賈母的興趣,賈母把那金麒麟拿到手裏,就產生出一個聯想——誰家的孩子也戴著這麼一個,誰呢?賈母一時想不起來,於是薛寶釵告訴賈母,史湘雲有一個,比這個小一些。賈寶玉就表示驚訝,說她常來住,可是自己從來沒有見到過呀。探春在旁邊說,寶姐姐心細,什麼都記得。這是一句讚揚的話,但是黛玉跟上一句,說她在別的上頭心思還有限,唯獨對這些人的佩帶物越發留心。這話顯然就是譏諷了,寶釵裝沒聽見。事情到這裏,本來應該也就一陣風似的過去了,但是,寶玉聽說湘雲有個金麒麟,一下就增加了對那隻金麒麟的興趣,賈母已經放下了,他卻伸手取出揣在了懷裏,當然,就被黛玉看見了,於是,引發出黛玉跟他越鬧越大的衝突。
曹雪芹為什麼要寫金麒麟?曆來有許多讀者、評家進行過熱烈的討論、分析,但分歧不小,難以形成共識。
我們都知道,有一種通行本,書名就叫《 金玉緣 》。《 金玉緣 》這個叫法,跟曹雪芹一點關係都沒有。在古本裏麵,曹雪芹列舉了許多此書的異名,有《 石頭記 》、《 情僧錄 》、《 紅樓夢 》、《 風月寶鑒 》、《 金陵十二釵 》等等,並沒有《 金玉緣 》一說,最後大多稱其為《 石頭記 》。程偉元、高鶚他們攢出的一百二十回本子,定名《 紅樓夢 》,《 金玉緣 》的叫法跟他們也沒有關係。作為一種通行本,《 金玉緣 》出現在晚清,盡管一度流行,但從書名上看,就知道它離曹雪芹的原筆原意已經很遠。
當然,《 紅樓夢 》一書裏,賈寶玉的通靈寶玉和薛寶釵的金鎖,是兩個非常重要,而且貫穿始終的道具。但是,拋開高鶚所續的四十回不去理它,單看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書裏已經很明確地寫出,盡管有所謂和尚的預言,有王夫人和薛姨媽的努力,乃至有元春表達指婚意向,而且薛寶釵後來壓抑不住也明顯流露出了對賈寶玉的愛情,賈寶玉卻是堅決抵製“金玉姻緣”的,第三十六回他在夢中大聲喊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在程、高弄出的一百二十回通行本裏,他們雖然篡改了一些曹雪芹前八十回裏的文字,但賈寶玉這些旗幟鮮明的“夢話”他們還是保留的,那種把書名叫做《 金玉緣 》的通行本裏也是有的。從書中賈寶玉這位大主角來說,他的一生,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抵製、擺脫“金玉姻緣”的一生。即使在高鶚那“沐皇恩”、“延世澤”的續書裏,賈寶玉被騙娶薛寶釵後,也還是掙脫“金玉姻緣”的樊籠,出家當了和尚。可見,用“金玉姻緣”來概括這部小說,是不合適的。
書裏在第八回,正式寫到了通靈寶玉和金鎖,有非常細致的描寫,還繪出圖形。沒想到在第二十九回,又出現了一個與通靈寶玉關聯的金麒麟。這個金麒麟,到第三十一回更被凸顯出來。金鎖隻是一個,金麒麟卻有兩個,一個小的,應該是雌的,由史湘雲佩帶;一個大的,應該是雄的,由賈寶玉得到。賈寶玉在清虛觀將那隻金麒麟揣在懷裏,為的是拿去送給史湘雲,好讓一雌一雄的金麒麟湊成一對。
那麼,賈寶玉留下金麒麟,並且想把它送給史湘雲,是不是意味著賈寶玉想跟史湘雲示愛呢?當然不是。書裏寫得很清楚,這個金麒麟的出現,首先擾亂了黛玉的心,本來寶釵的那個金鎖,就時時刺痛著她的心,現在一金未除,又添一金,三角關係,似乎變成了四角關係。加上在清虛觀裏,張道士又當著眾人給寶玉提親,盡管賈母對張道士提親加以了回絕,而且話裏有話,骨子裏是向著“木石姻緣”的,但黛玉並沒有聽懂。偏那金麒麟又來自於張道士那裏,使得“金玉姻緣”的陰影變得更加濃釅。黛玉就覺得,釵、湘都有金,可以拿金跟玉相配,自己卻沒有可以拿來跟玉相配的物件,就跟寶玉鬧,說什麼別擋了寶玉的好姻緣,寶玉也就急了,賭咒發誓,鬧得沸反盈天。書裏有這樣一段話:“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小時和林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既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閣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留一段心事,隻不好說出來……”他不好說出來,我們讀者可以替他很明快地說出來,就是他愛黛玉,想娶黛玉為正妻,在這一點上,他是絕不考慮寶釵、湘雲的。因此,他留下從清虛觀裏得到的金麒麟,並且打算送給史湘雲以湊成一對,絕對與愛情無關,在那個時候,他隻是覺得有趣而已。
黛玉關注金麒麟,是在清虛觀打醮之後,而寶釵早就注意到,湘雲是有一隻小些的金麒麟的。曹雪芹寫得很細,也很準確。賈母對湘雲的金麒麟隻有個模糊的印象,一來她老眼昏花,二來她也不必關注身邊女孩子都佩帶些什麼。寶玉長期跟賈母住,以往湘雲來了也是跟賈母住,他們在一個空間裏玩耍,但金麒麟一般情況下是佩帶在外衣裏麵的,並不顯眼,偶爾露出來,寶玉也不會特別注意。書裏沒寫黛玉早已關注湘雲佩帶金麒麟,但寫到她倆同床睡覺,林黛玉當然看見過,不過在清虛觀出現另一隻金麒麟之前,黛玉可能覺得那不過是一件一般的佩帶物罷了,沒往意識裏鑲嵌,她心地確實有單純的一麵。寶釵卻是個有城府的人,故事的那個階段,寶釵還並沒有跟湘雲同住過,但女孩子間親密接觸,她就注意到湘雲大衣服裏頭,佩帶著一隻金麒麟,當清虛觀裏出現另一隻金麒麟後,她立刻會有體積上的比較,這當然並不一定意味著她對湘雲身上的金麒麟早有戒備,但至少也說明她對任何小姐身上的金飾物都有超常的敏感性。
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是書裏僅次於元妃省親的大場麵,而且故事的空間擴展到了寧、榮兩府之外,但這兩個大場麵裏,都沒有史湘雲出現。我在上幾講裏分析過了,元妃省親虛構性極強,作者寫史湘雲完全從生活的真實出發,凡虛構性太強的情節裏,就不安排她出現;但清虛觀打醮這段情節,我覺得卻沒多少純虛構的成分,應該是非常之寫實,沒有史湘雲出現,是因為在那次真實的打醮活動裏,確實並沒有這個人物的原型參與。元妃省親的那些描寫裏,既沒有史湘雲出現,也沒有關於她的任何信息,但是清虛觀打醮的情節裏,史湘雲本人沒有出現,卻通過金麒麟,增加了關於她的信息。
關於金麒麟的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第三十一回,史湘雲又來到了榮國府,她和她的丫頭翠縷在大觀園裏麵行走的時候,就有一段論陰陽的對話,翠縷問她什麼是陰什麼是陽,她就舉出很多例子說明這個問題,說著說著,最後呢,在薔薇花架底下,發現有一個不知道什麼人失落的金麒麟,翠縷撿起來給史湘雲看,史湘雲一看,喲,文采輝煌,跟自己佩戴的那個一模一樣,隻不過更大更好。那麼這個金麒麟是誰掉在那裏的呢?看過前麵一回的讀者,不難猜出,那是賈寶玉不慎掉落的。從張道士那兒得到金麒麟以後,賈寶玉把它揣在懷裏,後來可能穿上絛繩,佩帶著玩兒;在上一回,就是第三十回,有一場戲,表現他站在薔薇花架邊上,隔著花架,看見一個女孩子蹲在那邊,在地上不斷地畫出“薔”字,當時寶玉隻覺得奇怪,模模糊糊認出來那女孩子是府裏養的小戲子——所謂“紅樓十二官”之一 ——但究竟是哪一“官”,無法確定,她為什麼反反複複地用簪子畫“薔”字?真是百思不得一解。後來忽然下起雨來,寶玉先勸那女孩子避雨,那邊女孩子反過來提醒他,他才覺得被雨淋了,慌慌張張地跑開。曹雪芹沒有明寫寶玉慌張中掉落了金麒麟,但是讀者讀到湘雲、翠縷在薔薇花架下發現金麒麟時,應該能夠明白,那就是寶玉從清虛觀得到的金麒麟。
為金麒麟的事,黛玉跟寶玉大鬧一場,但是通過寶玉“負荊請罪”,兩個人有所溝通,基本上和好了。黛玉對金麒麟不那麼戒備了,寶玉也不覺得金麒麟構成個什麼事端了,就有一搭沒一搭地佩帶著它。寶玉為避雨竟將金麒麟失落,說明他是戴著玩兒,並不是特別珍惜它,可能佩帶的絛繩不是特別結實,為躲雨一轉身,就掙斷了,就掉在那兒了,回到怡紅院,他也沒發覺。史湘雲又來了,他本是準備把那金麒麟送給她的,見到她,也沒有馬上想起這件事,直到人家已經撿到那金麒麟了,他才想起來,而且還以為在襲人那裏收著,襲人說你不是一直帶著的嗎?寶玉才發覺弄丟了。於是湘雲這才知道,撿到的金麒麟是寶玉打算送給自己的,湘雲就亮出那個金麒麟,寶玉一看,果然是在清虛觀得到的那個。這個情節一直延續到第三十二回開頭,有一個細節大家一定要記清楚,就是湘雲把撿到的金麒麟亮出來以後,寶玉就伸手接過來了。他不是留著想送給湘雲嗎?現在正好在湘雲手裏,他應該說你別還我了,我本來就是要送給你的呀。但是書裏這個地方寫得有點怪,寶玉並沒有實現贈送湘雲的初衷,他還是把那金麒麟留下了。當然在這個過程裏,寶、湘兩個人有一些調侃性的對話,史湘雲說,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就說,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這些話,有些論家就總給上綱上線,說你看寶玉對官印嗤之以鼻,可見是反封建的。湘雲呢?卻把官印看得那麼重要,可見湘雲在思想上是落後的。其實大可不必這樣看問題,我認為,這不過是少男少女之間在開玩笑。這兩句玩笑話過去,前八十回裏,就再沒有涉及到金麒麟的情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