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講史湘雲出場之謎(2 / 3)

你聽我的講座看我的書多了,就知道我的論證其實都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我先進行文本細讀,讀得很仔細,然後我把一個文本的現象給你描述一遍,說書裏是這樣寫的;第二階段我就提出問題了,怎麼會寫成這個樣子呢?第三階段我進行分析,提出我個人的看法供你參考,進行揭秘、解謎。現在討論史湘雲,我也是分三個階段。

第七回通過送宮花對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各釵進行掃描和影射,唯獨沒有涉及到史湘雲,那會不會是因為曹雪芹寫第七回的時候,他還沒拿定主意,究竟把哪十二個女子確定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裏的人物呢?

還有一個文本現象更值得注意,就是元妃省親那麼大的一樁家族盛事,卻沒有史湘雲出現。如果曹雪芹安心要安排史湘雲出場,應該很容易找出理由,史湘雲打小就經常住到榮國府賈母屋裏,她和林黛玉、薛寶釵一樣,也是賈元春的表妹,或者寫成她在省親以前就住進了榮國府,或者寫成賈母特為此家族盛事將她接來,都絕不牽強。何況,元妃省親當中的一個重要情節,就是賦詩記盛,連李紈、迎春、惜春都寫了詩,湘雲詩才橫溢,把她寫進去不僅可以使場麵增彩,也可以讓她的形象更加活跳。在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中,當寫到仆人向王熙鳳彙報妙玉的情況時,脂硯齋先寫下了一條頗長的批語,細算十二釵究竟都包括誰,後來又補充說:“前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係漫擬也。至末回警幻《 情榜 》,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補充的這一條雖然署名為“畸笏叟”,但我認同周汝昌先生的考證判斷,畸笏叟就是脂硯齋後來換用的署名,從補充的口氣上,也看得出是同一個人在調整自己的表述。這兩條相連的批語,告訴我們曹雪芹關於金陵十二釵的設計有一個從“總未的確”到列榜明示的發展過程。那麼,是不是曹雪芹原來並沒有把史湘雲的原型寫進書裏的計劃,經過一番考慮,最後才不僅將其寫出,還使她成為了一個能和黛、釵爭奇鬥豔的藝術形象呢?

史湘雲直到第二十回才正式出場。她出場得很突然。“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這史大姑娘是誰啊?你往這前頭看,沒有一段話集中地介紹一下史大姑娘,你再往後看,看到第八十回,也沒有一段話找補告訴你史大姑娘是誰。但是聽說史大姑娘來了以後,寶玉、寶釵反應怎麼樣呢?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呢?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起走,瞧瞧她去。可見寶玉跟史大姑娘關係很不一般,而寶釵對她也很熟悉——“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同來至賈母這邊。隻見史湘雲大說大笑的,見他兩個來了,忙問好廝見。”史湘雲在第二十回就這麼樣很突兀地出場了。那麼想一想其他十一釵,出場前後都有交代的呀!這實在讓人納悶兒——怎麼寫到史湘雲出場,會寫成這個樣子?怎麼這之前這之後,都沒有一段文字來把她究竟是誰家的姑娘、跟榮國府是怎麼個關係,向讀者交代一下呀?

有的“紅迷”朋友可能會說:書裏沒有一段文字來概括地介紹史湘雲,可是我們對她非常清楚呀!仿佛我們在讀這本書以前,就認識她了,既是熟人,不用再介紹也罷!

許多人之所以對史湘雲“自來熟”,往往並不是因為精讀了《 紅樓夢 》的文本,而是比如看過電視連續劇,看過電影,看過舞台演出,看過小人書,聽別人講述過她的故事,看過一些單幅的圖畫,比如史湘雲醉臥芍藥什麼的,所以呢,就覺得不用再有什麼介紹了。但是一個人完全沒有過那樣的熏陶,他直接來讀《 紅樓夢 》,讀到第二十回,他就可能納悶兒——這史大姑娘是誰啊?二○○○年,我曾經應邀到英國,講過兩次《 紅樓夢 》,其中一次是在倫敦大學小範圍裏講,我不能用英語講《 紅樓夢 》,用中文講,不設口譯,聽的人必須得懂中文,是在倫敦大學東亞語言文學係,跟那些漢學家,教漢語的教授、副教授、講師,還有研究生、博士生,跟他們講我自己研究《 紅樓夢 》的心得。講完又有個別交談,就有一位洋教授告訴我,他最早讀的《 紅樓夢 》是大衛·霍克斯英譯的八十回的本子,英文名字取的是《 石頭記 》,他先通過這個譯本來熟悉《 紅樓夢 》,後來因為他漢語學得很好,會說中國話,能讀中國書,後來就讀中文的《 紅樓夢 》。他說無論是讀譯本還是讀中文本,讀到第二十回“史大姑娘來了”這兒,心裏就很納悶,因為前麵那些人物出場前後都有個“他( 或她 )是誰”的交代,怎麼“史大姑娘”這麼重要一個人物來了,驚動了寶玉跟寶釵,都急著要去看,而且她在賈母麵前居然就無拘無束,大說大笑,她是誰呀?連劉姥姥那麼個人物,都有很具體的交代,讓他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榮國府裏,這個“史大姑娘”卻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問我:會不會是原本上,在這前後脫漏了一段文字呢?當時我來不及深思,無法回答他。回國以後,我就對這個問題進行了專門的研究,現在向大家彙報的就是我研究的心得。

可能有人要跟我叫陣了,他會說:“我看的本子上,史湘雲二十回之前就出過場的呀,在第十三回啊!”有的通行本上,確實是那麼印的——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死了,很多人來奔喪,其中有這樣的描寫:“接著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來了一個侯爵夫人,很有氣派,寫其他人來,都沒有喝道的描寫。什麼叫喝道?就是轎子或者車馬沒過來之前,先有前導,大聲吆喝,或者是大聲宣布誰誰誰誰駕到,或者高聲命令閑散人等回避。那麼底下一句呢,就說史湘雲、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迎了上去。現在我要告訴大家,這個地方史湘雲的名字,是通行本愣給添上去的,在所有的古本裏,迎接忠靖侯史鼎夫人的幾個人裏,都沒有史湘雲的名字,也不可能有。你想,是誰家辦喪事啊?賈家辦喪事,寧國府辦喪事,賈珍的夫人尤氏聲稱胃疼舊疾發作,臥床不起,撂挑子不管了,那麼榮國府一房的夫人們,王夫人、邢夫人、王熙鳳,她們理應來幫著照應,聽到喝道之聲,侯爵夫人來了,當然會迎上去盡到禮數。按那個時代的禮數,榮國府因為是王夫人住著,邢夫人雖然是賈母的大兒媳婦,但她不是榮國府的第一夫人,所以,當需要榮國府的夫人們代替寧國府出麵迎接女客時,邢夫人就謙讓一步,王夫人就打了頭,王熙鳳即便年輕能幹、步履矯捷,但她輩分低,絕不能越過王、邢二夫人的秩序,跑到最前麵去,因此我們退一萬步想,就算當時史湘雲也在寧國府裏,她也去迎接史鼎夫人,在敘述上,怎麼能把她排第一位呢?她再天真活潑,又怎麼能不懂規矩到那樣荒唐的地步,跑在王夫人前頭去呢?顯然,通行本裏硬加上她,是因為史鼎夫人是史湘雲的嬸嬸——但這一層關係,需要通過前後許多分散的文字推敲出來,實際上盡管有的通行本在第十三回這裏硬添上一個史湘雲的名字,對於事先不熟悉《 紅樓夢 》內容的讀者來說,還是莫名其妙。

那麼還有細心的“紅迷”朋友跟我說,史湘雲在第二十回之前沒有出現,但是提到過她。這個說法對不對啊?這個說法非常準確,我非常佩服這位“紅迷”朋友。第十九回寫到襲人和寶玉兩個人說私房話,襲人有一段話就涉及到了史湘雲,她說,其實我也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人,比我強的有而且多。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幾年,服侍得好是分內應當的。所有古本裏麵都有這句話,出現了“史大姑娘”,隻不過因為這個人物沒有正式出現,好多人忽略了。這個文本現象就更奇怪了。作者寫這麼一個人物,好像所有人天生知道她,不必像其他人物一樣加以說明。襲人在第十九回突然提到這麼回事,讀者要讀到後麵,而且要讀得很仔細,才能弄明白——襲人原來是賈母身邊的丫頭,賈母曾經把史湘雲接到榮國府來住,就住在她身邊的一處空間裏,賈母撥出一個丫頭來伺候史湘雲,就是襲人,但當時被叫做珍珠,襲人這個名字是又被分派去服侍寶玉的時候,寶玉給她取的。

曹雪芹在八十回裏對史湘雲並沒有一次集中的、明晰的交代,這麼重要一個人物,他不設那樣一段文字,卻又零零星星地布下一些或明或晦的信息,這確實令人怪訝。清代有的讀者就很苦悶,從一些晚清評點本裏就能看到,有的人非常喜歡史湘雲這個角色,他最不理解的是為什麼元妃省親居然把史湘雲排除在外。元妃省親是《 紅樓夢 》當中最誇張的一段,離真實生活距離最遠的一段,也就是說是虛構成分最多的一段,在清代真實的生活當中並不曾有過隻是一個妃子就可以如此這般地回到父母家去。當然,早有紅學家指出,曹雪芹寫元妃省親,實際上是對康熙朝曹家在江南四次接駕南巡的康熙皇帝那一段盛事加以了藝術升華。不管怎麼樣,那是一段虛構成分最濃的情節,既然是掄圓了胳膊虛構,史湘雲又是你那麼鍾愛的一個角色,你把她寫進去不就完了嗎?元妃省親當中很重要一個環節是做詩,史湘雲思維敏捷,才華橫溢,怎麼不寫她參與做詩呢?省親盛事,此人缺席,怎麼解釋?

當然,有一種很粗糙的解釋,他會說,哎,曹雪芹寫的是小說嘛,他就是隨手那麼一寫,你跟這兒講文本細讀,老覺得他有人物原型,有一個完整的計劃,情節上有一係列預設,有許許多多的伏線,寫成這樣或那樣都能探究出一個道理,其實人家就是興之所至,寫到二十回,忽然覺得,哎喲,何不添個角色呢?於是大筆一揮,突然有人宣布史大姑娘來了,立刻賈寶玉、薛寶釵就往賈母那兒去,出現一個大說大笑的人……這有什麼好研究的?人家就這麼寫!這種解釋我也很尊重,對各種不同意見我都很尊重,因為閱讀一個文學作品屬於審美範疇的事情,這跟研究自然科學很不一樣,審美感受上的分歧很難說誰對誰錯,就是各自表述,互相參考,激發出對民族經典文本的欣賞熱情,帶動更多的人來閱讀它們,能產生這樣的效應就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