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如果她沒有讀過那個腳本,她怎麼能夠那麼熟練地把那個唱詞說出來呢?可見實際上在讀雜書方麵,她不僅比賈寶玉、林黛玉讀得早,而且讀得多,還不是一般的多,她知道很多按說她那個年齡那個身份不該知道的雜七雜八的東西。所以我們一定要懂得,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是一個複雜的女性,表麵上中規中矩,骨子裏卻是很古怪的。
說到這兒,有的“紅迷”朋友可能會皺眉頭了,說他們府裏麵經常演戲,什麼《 西廂記 》、《 牡丹亭 》都在演嘛,她們作為小姐不是坐在底下看嗎?怎麼看這個戲沒事兒,讀那劇本就成了問題呢?這就需要懂得當時社會的一個“遊戲規則”。怪了,當時就有那麼一個不成律文的規矩,就是這封建家庭的女眷,包括小姐丫頭,跟著男人一起看戲,或者單是女眷們看戲,什麼戲你都可以看,但是跟這個戲有關的那些文字,你卻絕對不能讀,青年公子都不允許讀,閨中女兒更絕對不能沾。
作為一個當代人,我原來也不懂當時社會的這個規矩,仔細讀《 紅樓夢 》,發現書裏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它解釋了這個現象。當然,這是在“蘅蕪君蘭言解疑語”後麵的情節了。那個時候大觀園又增添了一些美麗的女性,其中有薛寶琴。薛寶琴這個人很厲害,她一口氣做出十首懷古詩,都是燈謎詩,每首詩既有一個謎底,同時,作者又通過這首詩隱喻書裏麵某一個或兩個人的命運。最後兩首,一首是《 蒲東寺懷古 》,一首是《 梅花觀懷古 》,蒲東寺就是《 西廂記 》寫到的那個廟宇,梅花觀就是《 牡丹亭 》裏麵寫到的一個道觀。所以薛寶琴把她的詩拿出來以後呢,她的堂姐薛寶釵就裝傻充愣,說前麵八首都是史籍上可考的,我都明白,這後兩首史籍上無考,意思這就恐怕是雜書上說的東西,因此,咱們做這種詩、聽這種詩不合適,是不是把它刪了重做啊?薛寶釵她說這樣的話,是因為那次不是她跟黛玉在私室裏兩個人密談,而是處在“公眾場合”,她必須表明自己清白而且規矩,同時委婉地對薛寶琴提出批評——你薛寶琴拿這兩出戲的素材做了兩首詩,可見你一個貴族小姐,居然讀過這兩出戲的本子,這就等於跟林黛玉“三宣牙牌令”時說走嘴一樣,穿幫了,露出馬腳了。
這時候林黛玉出來打圓場,她這時候懂得自我保護,也意在保護薛寶琴,她說咱們雖然沒讀過這些東西,難道沒看過這兩出戲嗎?探春表示支持,說戲上都有,咱們都熟悉這個故事。結果李紈出來作結論——李紈青春守寡,她的婦道德行是無可挑剔的,這個人具有立貞節牌坊的資格,所以她出來一作結論,大家就沒話說了。李紈的意思是,咱們又沒有讀那些邪書,這些都是戲上有的,不但戲上有,說書的也講這些故事,連求簽的時候那簽上的批注,有時候都說這些東西,所以這個沒關係,不是問題,保留了不要再重新做了。
這段情節的安排,就是為了告訴讀者,在當時社會裏麵有一個我們現代人看起來很奇怪的規矩,就是閨中的女子看這類戲不算問題,但是你讀那個書,就大錯特錯了。
回到第四十二回,薛寶釵審黛玉那個情節,大家想想,林黛玉聽到薛寶釵跟她交底,七八歲的時候就背著家長兄弟讀《 元人百種 》,她會有多麼震驚。書裏寫得明明白白,直到第二十三回,林黛玉住進了大觀園瀟湘館,由於賈寶玉拿著一本《 西廂記 》在讀,被她發現要來,坐在桃花樹下閱讀,她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本書,裏麵有那麼多令她心醉的文句。那一回末尾,賈寶玉跟她分手了,她自己慢慢地走回瀟湘館,忽然聽到梨香院小戲子練唱的聲音,才頭一次聽清楚了《 牡丹亭 》裏麵的詞句,心動神馳。而那時候,她都已經是一個十多歲的閨中小姐了。
薛寶釵居然就跟林黛玉交底,“你當我是誰?”——我讀“邪書”不但比你早,而且比你多,所以在你說牙牌令說走嘴的時候,我一聽一個準,全知道。林黛玉在震驚之餘,應該開始產生感動。不要說在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家庭,那樣的人際關係中,如此坦誠地公布自己“不潔的前科”是罕見的,就是在今天,人與人之間能如此敞開心扉,自曝隱私,也非同小可。這說明對方確實對你解除了一切武裝,把自己並未露出痕跡的把柄,主動交到你的手中,隻求今後跟你做一個知心密友,這時候縱使你原來心眼再小,猜忌再多,心理上的防線也必定自動倒塌,兩顆原來離得遠並且有隔閡的心,就會仿佛產生磁力般地貼近在一起了。
取得了初步效果以後,薛寶釵才開始講所謂的道理。大意就是說在那個社會裏麵,男人應該讀正經書求上進,不要讀這些雜書,男人讀書明理以後才能對社會作出貢獻,有的男人讀了書也不明理,還不如不讀書。作為咱們女子就應該以針黹為主,就是做針線,這個做針線是一個象征,意思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今後嫁人做一個好妻子,賢妻良母,現在就應該杜絕接觸外界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書,否則如果被這些雜書移了性情,那就不可救了。因為寶釵她先把自己的底兒揭開,然後再講這番話,所以林黛玉聽了以後就無話可說。
這個時候林黛玉心裏是什麼反應呢?在古本裏麵有兩種寫法,一種寫法是“心中暗服”,這個“服”就是服氣的服;另一種寫法是“心中暗伏”,就是讓別人占上風,自己占下風,我伏了。“服”與“伏”在含義上是有重大區別的。如果黛玉是“暗服”,就是寶姐姐你說的這一套我完全接受,你那是真理,我承認我自己是謬誤,嘴裏不肯認錯,心裏頭繳械投降。如果是“暗伏”,則是我沒辦法,我也是個明白人,咱們生活在這麼一個環境裏麵,你告誡我那有多麼危險,我甘拜下風,我以後會注意。不管是“服”還是“伏”,她都是隻存在心裏。黛玉她畢竟是一個倔強的人,她當時嘴裏沒有直接說出聽了一番教誨以後,究竟接受不接受。
我個人認為,在兩種寫法裏麵,“暗伏”應該是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因為從書裏後麵描寫來看,黛玉和寶釵的關係達到了融洽、和諧,她再也不跟寶釵鬧別扭了,甚至她和賈寶玉也不再鬧別扭了,也再沒有在公眾場合說走嘴。但是她本身性格的棱角,並沒有磨掉,她並沒有因此改變自己,她沒有失去自我。尤其是在根本的人生理念上,她絲毫沒有動搖。
“審黛”這場戲,以短兵相接的緊張氣氛開場,最後卻化兵戈為玉帛,釵、黛兩個人最後成為知心姐妹了。
賈寶玉後來發現她們倆盡棄前嫌,親密無間,都覺得奇怪,甚至於偷偷地問黛玉:“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是引用《 西廂記 》裏麵一句詞,意思就是說什麼時候你們倆的關係變得如此和諧?林黛玉就把那天薛寶釵把她找到蘅蕪院去審她的情況講了。賈寶玉說,哦,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引起的——“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也是《 西廂記 》裏的詞,說明《 西廂記 》對寶、黛的影響確實太深了。
薛寶釵就這樣在她的人生道路上跋涉。我希望大家一定要跳出過去那種“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僵硬分析模式,不要把薛寶釵定位為一個自覺遵守封建道德規範,迎合封建家長腐朽意識的負麵形象,把“審黛”看成是她以封建道德規範去打擊黛玉。她也並不是一個在戀愛婚姻上隻聽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閨秀,更不是一個損人利己奪人之愛的陰謀家。過去不少論家多樂於把“主動爭取戀愛婚姻自由”的讚詞獻給黛玉,其實,寶釵又何嚐沒有在追求自己戀愛婚姻幸福前景方麵,暗暗做出努力呢?你看她繡鴛鴦的時候,默默地坐在襲人坐過的位置上去伺候寶玉,她也有一顆少女的芳心,有她湧動於心臆的青春情愛啊。而且她追求自己個人婚姻的幸福也是無可厚非的,選秀失利以後,靜下心來,你替她想一想,在她周圍的環境裏麵,拋開什麼和尚預言,拋開金鎖和通靈寶玉,賈寶玉是一個多麼理想的丈夫啊,以今天的標準衡量,她有權利去追求賈寶玉。
但是她這個追求的過程真是一波三折,也備極辛苦,她遇到的障礙太多,她萬沒想到,她跟林黛玉和好以後,又出現了一個障礙,這個障礙就比較可怕了。是什麼啊?
就是這一年冬天,大觀園裏麵又來了一些青春女性,其中都有誰啊?有李紈寡嬸的兩個女兒,就是李紈的兩個堂妹,李紋、李綺,這還無所謂。還有邢夫人那邊一個侄女邢岫煙,這也無所謂。還有一位是誰啊?薛寶琴,薛寶釵的堂妹。薛寶琴一來以後不得了,賈母就喜歡得要命,喜歡到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賈母有一個用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雪天穿的大披風,一直收在箱子裏,連賈寶玉都沒給,林黛玉來了在賈母身邊住,也沒給,書裏交代史湘雲從很小起就經常到賈母這兒來住,更沒給,可是一見薛寶琴,嘿,傳家寶拿出來了,給了薛寶琴,就喜歡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