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講曹雪芹的《 紅樓夢 》以三種人稱靈活敘述
揭秘古本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又有回前標題詩。看來曹雪芹原來打算在每一回的回目後,用“題曰”兩個字引出一首回前標題詩,或五言,或七言。現在各古本裏,回前標題詩的麵貌差別不小。不知道究竟是曹雪芹當年沒有把回前標題詩全寫出來,還是手抄本在輾轉過錄的流程裏,抄手覺得這些詩可有可無,為省事而刪去了。而周彙本將可信的回前標題詩保留了下來。
這回寫寶玉初試雲雨情比較簡略,細寫精描的是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在收拾了“初試”的情節後,書裏有這樣一段文字:“按榮府一宅中,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雖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沒個頭緒可作綱領。”敘述者忽然在讀者與故事之間,設置了一個“中間區”,拉出了一定距離,並且用與讀者商量的口吻,來琢磨著墨的角度,這是很高妙的筆法。西方到了二十世紀,才出現了“接受美學”,提出一部文學作品應該由書寫者和閱讀者一起來共同完成,閱讀者( 接受者 )不應該是被動的,而應該是主動的,邊閱讀邊想象,參與書寫者的創作。我頭一回讀到上麵幾句話時,就曾一愣:是呀,這麼大的一個貴族府邸,你寫完這段,底下該把什麼告訴我呀?三四百丁,一二十件事,哪個人哪件事能讓我覺得新鮮有趣呢?快講快講!於是,跟著就看到作者這樣的講述:“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裏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到還是個頭緒。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 紅樓夢 》不是懸念小說,它吸引我們讀下去的主要不是懸念,而是一片生活,一派真情,精彩細節,詩情畫意;但它裏麵也會時時出現一點兒小懸念,這個地方就設置了一個小懸念。
通行本上,都刪去了緊接著的幾句話。其實這幾句話至關緊要,是萬不該刪的。周彙本完整地保留了——“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逐細言來。”
“蠢物”這個稱謂,大家一定記得,在第一回的楔子裏,“蠢物”指的就是青埂峰下那塊女媧補天剩餘石。它被誰施展幻術給變成扇墜般大小,它以什麼方式來到人間,這裏不再重複。曹雪芹在這個地方這樣寫,是跟楔子相呼應。這個句式把第一人稱、第二人稱和客觀敘述的第三人稱融為一爐,讀來自然而又親切。這樣的寫法再一次表明,我們看到的是《 石頭記 》,是石頭( 蠢物 )記錄其在人間的所見所聞。其實,它一點兒也不蠢,它雖然化為通靈寶玉,時常隻在賈寶玉身邊,白天戴在寶玉脖頸上,夜晚會由襲人用手帕包起來,壓在褥子下麵以免丟失,早晨取出來時也不至於冰涼,但它卻可以知道自己並不在現場的許多事情,比如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經曆。當然,“石頭記錄”隻是曹雪芹的一種藝術構思,一種敘述方略,關於楔子的一條脂硯齋批語說得很透,前麵引過,如果誤會為真有另一個作者是“蠢物”或“石兄”,那就是膠柱鼓瑟了。
下麵,大家如有興趣,可以把上麵那段話語裏凸現人稱特點的詞語,根據提示左右劃線相連:
書上的詞語內含的人稱因素
正尋思從那一件事、那一個人寫起方妙 第一人稱
小小一個人家……這日正往榮府中來
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 第二人稱
諸公若嫌瑣碎粗鄙……
待蠢物逐細言來 第三人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