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絳闕,四帝容色肅穆。
炎方問:“你去找離光青葵了?她意下如何?”
“她同意了。”玄商君半跪在地,輕聲說,“但有條件。”
“條件?!”帝錐滿臉不悅,說:“浩劫當前,她還有什麼條件?少典宵衣,如今神族也有一片盤古斧碎片。難道集四界之力,還不能抓來這兩個丫頭嗎?”
他性情一向暴躁,但話卻是有道理的。
炎方沉吟半晌,也道:“妖皇所言甚是有理。離光夜曇雖然得了東丘樞真法,但還隻是一知半解。她再聰慧,集我們四界之力,再加上盤古斧碎片,要抓她也並非難事。何必與她談什麼條件?”
離光暘沒有說話,四帝之中,唯有他意見相左。
“不。四位帝君必須與她協商。”玄商君的話出口,四帝皆驚。少典宵衣沉聲道:“有琴!”
玄商君緩緩起身,說:“我要四位帝君立下血誓,從此以後,四界不得以任何原因,向離光夜曇和離光青葵複仇。”
“你?!”炎方和帝錐大為慍怒,少典宵衣也道:“你瘋了?!”
玄商君平靜對恃,顯然,他沒有瘋。
他的聲音依舊很輕,但無損堅定:“若四帝不肯立誓,很抱歉,吾將不會重鑄盤古斧。”
炎方、帝錐,便是少典宵衣也怒極反笑:“所以,你這是威脅我們,用天地四界、無數蒼生的性命,威脅你的君父?!”
玄商君安靜凝視他,許久,說:“縱天毀地滅、四界不存,吾之殺伐,永不向她。”
殿中一片寂靜,他的聲音中毫無殺氣,一字一句,清亮如銀:“所以,倘若四帝不允,吾將叛離天界,另擇道途。以她眼下修為,即使手握兩片盤古斧碎片,也並不能與四界相抗。但若四位帝君寸步不讓,迫她入窮途,吾願……棄天命而從她。”
他的話,不怒不威,語氣平淡。
但正因如此,才更顯堅定。
這不是一時氣話,是他步步走來,早就預見的結果。
少典宵衣居然按捺住怒火,他問:“此事,你早已想過,從仿製地脈紫芝,蒙騙東丘樞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想過。對不對?你提出蒙騙東丘樞,也是為了保住地脈紫芝。故意將東丘樞推向離光夜曇,就是為了助她奪取兩片盤古斧碎片!隨後,你有意拖延時間,讓她趕來救走離光青葵!少典有琴,你是不是被女色所迷,昏了頭?”
玄商君對他一如往常的恭敬,卻僅僅隻是恭敬,而非順從。他長身玉立,拱手道:“請四帝立下血誓,從此以後,四界允許地脈紫芝來去自由,並將約束四族,不得以任何理由,向離光夜曇和離光青葵複仇。”
一殿沉默。
妖族,半月潭邊。
紫蕪扶著帝嵐絕,繼續趕往下一處水源。夜曇在花樹深處坐下來,拿出《混沌雲圖》,專心翻看。
青葵說:“你不能再看書了。盤古斧碎片的力量,以你目前的修為根本不能駕馭,如今你氣息已亂……”
夜曇不待她說完,就打斷:“我受內傷了,我知道。但是四帝不會乖乖放過我們的,隻要他們回過神來一想,就會發現他們自己也有一片盤古斧碎片,要對付我並不難。東丘樞留下這書,就是為了讓我繼續給他們添堵。我怎麼能休息呢?”
青葵說:“夜曇,你有沒有想過……”
她話剛開口,夜曇就說:“我沒有想過,我什麼也沒想過,你也不許想!四帝並不可信,要想活下去,隻能靠我們自己!”
她語態堅決,青葵不知該如何勸說。她一時無措,夜曇終於還是心軟了。她說:“隻要歸墟還在,花靈就有融合的可能。四帝經東丘樞之亂後,不可能再留下我們這樣的隱患。他們說什麼,你都不要相信!”
她生來多疑,是不可能被說服的。
青葵放棄了。
旁邊,嘲風說:“那你繼續看書,姐夫為你護法。”
夜曇看看青葵,仍不放心,說:“你不要亂跑。四界那一群人說不定正等著抓你呢。”
說罷,她低頭繼續翻閱《混沌雲圖》。
蓬萊絳闕。
四帝仍在僵持。
玄商君右手一掃,他腰間星辰碎片的玉佩漂浮在空中。
離光暘會意,當即刺指取血,滴於其上,率先道:“以離光暘之名,立此血誓,從此以後,離光氏允許地脈紫芝來去自由,並將約束人族,不以任何理由,向離光夜曇和離光青葵複仇。”
有了他一個,其餘三帝無奈,隻得紛紛滴血,照此宣誓。
鮮血滴落,水滴凝成實質,星辰碎片紅到刺目。玄商君將其接在手裏,注視許久,五指握緊。
半月潭邊。
夜曇翻看了半本《混沌雲圖》,終於是氣息不順,她借盤古斧碎片之力,逼出一口淤血。胸口雖然暢快了一些,但血脈之中的刺痛難以驅除。
盤古斧碎片對她造成的損傷,遠沒有東丘樞那樣強烈。但是……也並不輕微。
她與青葵沒有融合,盤古斧中的混沌之炁對她同樣有害。並且這種傷害,將隨著她繼續使用盤古斧碎片而日益加重。
東丘樞就是前車之鑒。她知道,卻無可奈何。
青葵用芭蕉葉端了水過來,直接喂到她嘴邊。夜曇看也沒看,張嘴喝了一些,喃喃道:“東丘樞這寫得什麼嘛,含含糊糊的。哪有少典有……”
說到這裏,她愣住。哪有少典有琴手書的注解,清晰明了。連學識低微的她也能輕易看懂。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下去。
青葵看見她翻動書頁的手,肌膚泛著微微的紫。她握住那修長的指尖,輕輕吹,仿佛是怕她痛。夜曇倒是滿不在乎,說:“沒受傷,等我適應了魔氣就好了。”
青葵輕抵著她額頭,許久才說:“你需要好好地睡一覺。”
夜曇哪肯睡覺?她說:“不行。四界隨時會追來的。”
可是,四界並沒有追來。也並不會再追來。
青葵捂著她的眼睛,輕聲說:“你必須睡一會兒。夜曇乖。”
眼前的光芒被掩去,世界陷入沉靜。最關心的人在身邊,夜曇嗅著她的氣息,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她輕聲說:“姐姐,我們找個地方躲起來吧?你不是說你想開一間醫館嗎?我有銀子,可以給你開個最大的。什麼藥都有的那種。”
青葵唇角含笑,仿佛真的看到她們遠離了一切紛擾,尋一處桃源,開一家醫館。
她笑道:“好。你想去哪裏呢?”
夜曇閉上眼睛,說:“我……”她想了很多很多地方,卻發現並無一處如意。原來沒了那個人,去哪裏都是無所謂的。她低低地道:“我去哪裏都可以。”
鬧市深山,哪裏都一樣。
她倚著青葵,借她雙手遮掩天光,沉落夢鄉。
嘲風想說話,青葵向他輕輕搖搖頭。她素手伸向腰間,取出一顆明珠,明珠紫光閃爍——正是虹光寶睛。隻是如今的它,已不如當初清澈,反而光芒流轉間,現出攝魂的妖冶。
青葵輕輕將它按在夜曇額頭,想起玄商君將它遞給自己時的神情。
“此物名叫虹光寶睛,可讓她暫時沉睡,也可保你二人不會成功融合。”他說這話時,目光凝視著虹光寶睛,明明帶了些哀傷,卻又像是想起什麼舊事,露了個淺淺的笑容。
她不由問:“她會睡到幾時?”
他似乎早已計算過無數次,於是脫口而出:“足夠我重鑄盤古斧。”
泛著紫光的虹光寶睛瞬間嵌進夜曇的額頭,夜曇猛然驚醒,說:“你……”
可她也隻能說這一個字。她緊緊握著青葵的袖角,隻覺得眼皮沉重無比。青葵捧起她的臉,親吻她的額頭:“謝謝。姐姐已經看到我們的桃花源,我們的草長鶯飛、明月天涯。”
夜曇再如何掙紮,最終還是閉上了眼睛。
少典有琴總是知道她的弱點,所以他的法咒對她,總有奇效。
即使她手握盤古斧碎片,也來不及反抗。夜曇甚至懷疑,哪怕她手上的碎片再加一個,結果也還是一樣。
天界,蓬萊仙島。
正是這個冬天的第二場雪姍姍而來。
嘲風抱著紫脈紫芝和兩片盤古斧進到歸墟。四下無聲,玄商君接過他手中的地脈紫芝,外加另外兩片盤古斧碎片。
嘲風說:“青葵在陪著她。”
玄商君輕輕逗弄地脈紫芝的花葉,說:“嗯。”
嘲風替青葵代話:“青葵說,你的術法,對她很有效。”
玄商君嘴角微揚,目光注視地脈紫芝,如水般溫柔:“我知道。”
玄黃境。
乾坤法祖的煉爐被打開,玄商君將親自煉化三片盤古斧碎片。重鑄盤古斧,這樣的事,從此以後千載億載,都不會再有了。
嘲風當然不能離開。他守在一邊,問:“盤古斧的力量,與歸墟同宗同源。用它消滅歸墟,盤古斧自然也會不複存在。地脈紫芝單靠靈丹和魔丹,能養活嗎?”
他原以為,玄商君會給他一顆定心丸。不料,玄商君說:“不能。”
“什麼?”嘲風愣住。
玄商君說:“如果沒有花靈,可以。但開花之後的地脈紫芝,不能。”
嘲風怒道:“那毀滅歸墟之後,地脈紫芝如何存活?!”
玄商君與他四目相對,許久,他說:“所以,要留下一片。”
嘲風怒氣稍霽,說:“留下一片,剩下兩片能重鑄盤古斧嗎?”
玄商君看著他,微笑搖頭,說:“不能。”‘
嘲風差點氣昏:“少典有琴!!”
他快速出手,搶回三片盤古斧碎片。而就在此時,玄商君右手微攏,自袖中取出一物。嘲風一見,頓時愣住——這也是盤古斧碎片!
“這……”他仔細查看,失聲道,“第四片盤古斧碎片!這怎麼可能?”
玄商君說:“上次蒙騙東丘樞時,我多煉了一片。可惜,以它的力量,隻能以假亂真,並不能成真。”
這一點,嘲風倒是理解,他說:“那你煉它有何用?還有,你必須給地脈紫芝留下一片,否則我絕不允許。”
玄商君走到煉爐旁邊,煉爐還未合下,其下就是千萬丈的南明離火。他說:“我有辦法讓這片碎片成真。”
嘲風將信將疑。
玄商君一抬手,嘲風手中三片盤古斧碎片,便有兩片飛起,直落到他手掌。玄商君將兩片碎片擲入爐中,火光大盛。嘲風握緊手中最後一枚碎片,喃喃道:“我不信。你要真能煉出來,我給你磕三個響頭。”
玄商君將最後一片假的也擲入爐中,悠悠說:“那你最好現在就磕。”
嘲風冷笑,目光卻好奇地打量煉爐。
正在此時,四帝也進來。嘲風忙收好剩餘的那枚盤古斧碎片,站在炎方身後。炎方看見他,自然是沒好臉色,冷哼了一聲。
少典宵衣等人也同時看向煉爐,少典有琴就站在爐口,一一繪製著上古世界最為古老也最為強大的法陣紋路。這法咒是山川,是河流,是火,是水,是世間萬物。
在盤古開天之時,斧頭碎裂,它也缺失了。
而今,有星辰之靈領悟了其中奧義,正逐步重繪。
他繪製的法陣,就那麼密密麻麻,誰也看不懂。但是煉爐之中,三片碎片慢慢融化,漸漸合一。四帝沒有說話,眾人屏住了呼吸,生怕錯過一個眨眼的時間。
無數人的道,在此間靈光乍現。那追逐千生萬世、不可觸摸的,如今就在眼前。
四帝同時盤腿而坐,各自悟道,修為也在這一刻,猛然突破。
嘲風就站在原地,眼前是春澗鳥鳴,也是冰雪皚皚。
這就是道嗎?
而正在此時,他發現玄商君的身影漸漸虛化。
“少典有琴,你!”他指著玄商君,一句話也說不出。玄商君看著自己漸漸透明的手,卻似乎並不奇怪:“吾之修為,不足以重鑄盤古斧。所以……”他看向嘲風,唇角微勾,道:“如果你要磕頭,還是現在就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