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楠楓江的霞楓村。
傍晚的風水亭中,徐逸錦伸手拉緊了肩上厚厚的羊絨披肩。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座已經屹立了多少年的古亭裏坐了多久,但是她知道,在這座當年父親徐玄廊常來的古亭裏,她似乎再一次聽見了父親輕聲詠頌的那首《滿樹紅••詠楓》:“家住楓林不見楓,九秋獨立夕陽中;遍山風景無人識,烏桕經霜滿樹紅。”
走出古亭,徐逸錦踱到了秋收後的田野裏。放眼望去,遠山如黛、田間幾棵烏桕樹身形扭曲但極具張力。徐逸錦吃驚於古時楠楓江兩岸“西栽楠木東種楓,田間烏桕夾古鬆”的畫麵如今依然如千年古畫般地存在於楠楓的阡陌縱橫之間,她的心中不禁感慨:這人世間的煙火生生不息,所謂歡喜、所謂悲苦,所謂愛恨、所謂情仇,最後不都跟著鬆風水月煙消雲散嗎?不管東邊的楠木還是西邊的楓林,清風拂過、明月照過,即便身形不存,也留下永恒了。
在一旁的駕駛員跟了一路,納悶徐逸錦為何在田間站了這麼久,怕她累著,小心問她是否還打算去家族的墳頭看看。本來徐逸錦是打算去看看父親徐玄廊的墓,當然,那裏,除了父親,還有木天軒和他的兒子木醒初在陪伴著父親。自從木駝六死後,徐逸錦不管在心中還是口中,她再也不叫“木駝六”這三個字,一般不提,即便偶爾提起,也一定是莊重地稱呼他的大名“木天軒”。她不知道這樣稱呼,是不是能足以表達自己對阿木永遠的敬仰和感激。但是,此刻,她不打算去了。
與徐家的家墓相對的山壟上,是關家的家墓。此刻,除了關家的祖上外,剛添了一座新墳,那是關雪桐的。
徐逸錦一直不相信宿命,她的世界觀和人生觀裏,人的生死自己決定不了,但是,人的善惡,一定是自己可控的。但是,在關雪桐那裏,她發現有時候,一個人的善惡,也是自己不可控的。
當葉欣欣匆匆來找她,跟她說自己的母親已經時日不多,最後想見的人就是徐逸錦的時候,徐逸錦並不意外,但是,她沒有想到,隻剩一口氣的關雪桐在徐逸錦趕到醫院的時候,要求所有人都回避,她要單獨和徐逸錦說話。
當所有人都回避後,關雪桐幾乎用生命最後的力氣向徐逸錦陳述一件事情的時候,潔白的病房裏,空氣似乎凝固了,關雪桐說:“其實當年,如果不是我,你爹爹可以不用死的……”
原來,當年工作組進入嘉寧縣後,要給楠楓江流域幾個大財主定性,工作組挨家挨戶下鄉進村進行調查,主要調查這幾個大財主除了剝削農民外,是否身上有血債。有無血債,那就是是否“鎮壓”的絕對標準。到現在關雪桐自己也沒有明白,那一天自己到底是什麼惡魔附體,隻是覺得極度厭惡徐家的富足和家庭的和美,她脫口而出“徐玄廊也許有血債的”,然後,為了這一句隨口說的話,她就像一個編戲文的人一樣,鬼使神差地編了一個個莫須有的故事,加到徐玄廊的頭上,然後,她也不知道到最後,到底為什麼,徐玄廊就真的成了“有血債”的那個財主,當然,最後,徐玄廊可憐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了!
講述這一個秘密的時候,關雪桐每講一句話,要換很多口氣,很久,她才講完,在講述的所有過程中,她始終不敢看徐逸錦。但是,當她終於將這一段塵封的往事講完後,她忽然緊緊盯著徐逸錦,說:“你也看見了,上天已經報應我了,兒子不到三十早早就死了,老頭也死了,如果不是你出手相救,女兒也必死無疑。如今,我也馬上要走了。走了好,總算可以解脫了,這麼多年,看見你心裏就難受。原本以為整得你難受,我會好受些,想不到越整你難受,我一點也沒有好受過。這種感覺就像魔鬼附體,你知道嗎,這種滋味,我過了一輩子,我能活到今天,也真是個奇跡,我隻能說:我這個人的命真的很硬!如今,我也不想祈求你原諒我,我知道你是天仙,從小就是,如今還是。我隻希望我走了後,你能忘了我,忘了我所給你帶來的一切苦難。我一輩子不迷信,從來不信佛,但是,如今我相信,你就是那個大慈大悲的活觀音、活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