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裏楠楓第一家”的大小姐徐逸錦成為新娘的那一天是1949年的臘月24,也就是楠楓江流域風俗中灶王爺上天言事的好日子。那一日,如畫的楠楓江中,當徐大小姐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搭在前來迎接的小丫頭手中、跨下船舷的那一刻,小牧童禁不住“呀”了一聲:他以為這是天上下來的仙子。小牧童不知道,這“仙子”從踏上這片土地開始,就再也回不去她曾經的“十裏洋場神仙地”了,從此,漫長的歲月,她將曆經曠世的人間煙火,百折而絕倫……
——陳釀
引子
淩晨,楠楓江邊那棵遒勁的歪脖子溪蘿樹在清透的晨光下,努力撐了撐枝幹,它知道,再過幾天,枝幹上最後一片葉子也將離自己而去,幾陣寒風吹過,江嵐越來越濃的時候,楠楓江最冷的時節就到了。它還知道,楠楓的隆冬並不蕭瑟,隻是如它這個年歲很大的老者,澹澹而睡,幾陣春風吹過,便倏然醒來,一切又如那嫩綠的枝條,開始迎風歡騰了。
這個時分,披著蓑衣、戴著一個偌大箬笠的小牧童背上插著一枝短笛,騎在他的老黃母牛背上,後麵跟著一頭不諳世事的小牛仔。黃牛母子不緊不慢地搖著尾巴,慢吞吞往溪蘿樹下長長的灘林走來,溪蘿樹下,雖已入冬,但還是有些許綠草,夠它們娘倆裹個半腹。
小牧童下了牛背,任由黃牛母子向溪蘿樹下半黃的草叢走去,他拿下那個與他身形不太相符的大箬笠帽,甩了甩上麵的小水珠,抬眼望了望江麵。
楠楓冬月,隻要前夜雨歇、翌日大晴的清晨,空氣清冷、江水尚暖,冷暖相遇,江麵都會升騰起如紗的霧嵐,嫋嫋婷婷,妙不可言。這個淩晨,騰騰升起的江上霧嵐籠罩了小牧童眼前這一片寬闊的水麵,長這麼大,小牧童幾乎沒見過臘月的淩晨江麵上會有如此濃儼的霧嵐,眼前的一片似仙地神境,很不真實。
他正恍惚中,忽然,“啾啾”幾聲,幾隻白鷺扇著大翅膀,輕盈地從江麵上掠過,緊跟著,又有幾隻更大的灰鷺尾隨而來,緊貼江麵盤旋。瞬間,江麵濃儼的霧嵐被它們攪拌開,小牧童正惱這幾隻水鳥攪了他的“神仙地”,然後,他做夢也想不到,正是這幾隻小精靈,撥開迷霧,一個從未見過的“神仙女子”乘坐一隻舴艋舟,飄然而至……
破霧而來的舴艋舟,猶如瑤池下凡的一片仙葉,飄飄而來。一位青布衫長羅群的年輕女子,從舴艋舟那上了清漆的竹棚中挑簾出來,娉娉婷婷地走過船舷,靜立船頭,眼神迷蒙。她的目光從呆立在岸邊的小牧童的頭頂掠過,遠遠放向小牧童身後的灘林、田疇、阡陌,一直到青黛遠山前麵的村莊裏……
那一刻,小牧童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以確保自己這是醒著還是在夢中。他還是確定不了眼前到底是自己每天放牛的楠楓江,還是西母的瑤池,他有點喘不過氣來。忽然,身後傳來了一聲粗重的低吼聲:“靠邊點,別擋了我家大小姐的路!”
小牧童趕緊將手中的大箬笠往腰旁夾緊,扭頭隻見徐家的長年(舊時楠楓財主家對長工的稱謂)帶著一個丫頭和兩個腳夫,匆匆往埠頭趕去。
小牧童緩過神來了:船頭的“仙子”莫非就是傳說中徐玄廊大老爺家那個在大上海讀書的小姐?
當徐家大小姐徐逸錦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搭在前來迎接的小丫頭手中、跨下船舷的那一刻,小牧童禁不住“呀”了一聲,迎著這一聲“呀”,小牧童一雙怯生生的眼睛接住了徐大小姐投來的輕輕一瞥。小牧童不知道,這“仙子”從踏上這片土地開始,就再也回不去她曾經的“十裏洋場神仙地”了,從此,漫長的歲月,她將曆經曠世的人間煙火,百折而絕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