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結局 江南可采蓮(3 / 3)

那一聲短促的尖叫後,屋子裏隻剩死寂,死一般的寂靜。連神醫也無可奈何地看向昏迷的行雲,他在想等她醒來,他該如何交待。

突然,哇的一聲,從神醫袖下傳來。

響亮無比,向世界宣告著他的到來。

神醫顫顫地托起孩子,老淚縱橫。

總算是熬過來了,當行雲醒來,看見身邊躺著的小小人兒,欣慰地露出笑容。孩子,母親我太脆弱了,連累你受苦了。

“娘娘,你看,多討喜的小臉兒,像極了娘娘。”

娟姐兒抱起娃娃,孩子一看見行雲就眼睛一眯,笑了,行雲也不禁笑了,道:“這麼小就會笑,長大了一定是個好命。”

行雲端詳著娃娃,心裏的甜蜜越來越滿,都要溢了出來,笑道:“唯有這眼睛碧悠悠地轉啊轉啊,不知道在想什麼鬼主意,像極了……”說著,行雲忽然住了嘴,轉口問道:“我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娘娘,今天是二十三了。”

行雲讓娟姐兒打開窗戶,已經是薄暮時分了。算來生產一日,昏迷也將近一日,二天過去了。

“這幾日程先生都有來?”

“有來,不過隻說娘娘生產,陛下著急,病情亦有反複,也無心朝事,並無詔書下達和上朝。”

“我餓了,你命她們做些吃的來。然後,宣程先生進宮。”

待娟姐兒下去了,行雲才打開繈褓,知曉了孩子的性別。“孩子。”她把孩子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心裏想到:“孩子,多不幸,你是個小男子漢。多幸運,你是個小男子漢。別像你爸,聽見了沒?孩子。”

“別動。”神醫進來,按下了想要起身的行雲。

“他在哪兒?”

“老朽救過他之後,便被你請到了宮裏,他應該也走了。”

聽到這個“請”字,行雲有些不好意思,道:“他的毒應該不妨事了吧?”

神醫卻沒有回答,他拉過行雲的手,給她把過脈,見脈象還平穩,才道:“你是喜歡拓跋靖,還是周公慎?”

行雲一時無地自容,問道:“是他說與神醫的?”

“這種事他哪裏會到處說?隔牆有耳,老朽早年也是練過武藝的。老朽見周公慎也是一個情深意重的人,你若果然跟了他,也未必不好。可你到底是喜歡誰?”

“我若等,拓跋靖會回來嗎?就算他回來了,又能如何呢?”行雲淒然道。他和她之間早就完了。

“那你是要和周公慎走嘍?”

行雲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做不出來。”

“那你心中還是記掛著拓跋靖的,為什麼不試試?”

行雲搖頭:“沒用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沒用?”

行雲終於不耐煩,道:“神醫,行雲這輩子不需要什麼男人,誰也不用。”

“孩子,你別拿這話和老朽說,你和你自己的心說。你渴望愛,那就別拒絕。老朽本不欲管你們夫妻的事,想著任由你們兩鬧騰去,可老朽前日見了你,就不忍心了。好好的日子,好好過。”

神醫還未說完,有人通稟,顧將軍求見皇上。

“到底還是沒瞞住他。神醫,這你可不能攔我。要等他回來,我總得先幫他把攤子撐著。”

小顧一身鎧甲未卸,下拜時有沉重的金屬聲相隨。

“坐。”行雲難得的好心情很快就消散了,從小顧的表情,她看到了不妙。

“皇叔糾合幾個鮮卑貴族謀反,叛軍快到長安了。”

拓跋靖即位後,做的頭一件就是削弱鮮卑貴族自有的兵權,自然是得罪了不少人的。現在他們見有機可趁,時不可失,失不再來。這時不動手,遲早要被皇權扒個幹淨的,自然是不肯放過的。隻是,沒想到來的這麼快。

“你知道消息比他們早,飛虎軍就駐在長安,天時地利你都占了。他們是怎麼糾合在一起的?”

“娘娘說的對。可臣不占人和。他們籌劃已久,隻等時機。而娘娘卻不肯告訴為臣陛下到底在哪裏。”

行雲苦笑:“你以為是我把拓跋靖藏了起來。我是曾經被仇恨蒙了眼睛,可我不是利欲熏心的女人。我敢這麼說,若是顧將軍想要這個皇位,我可以拱手送與顧將軍。”

“臣,不敢。娘娘說這話,臣豈不無葬身之地。”

“你不用跪,不用跪我。飛虎軍是他和你一手打造的,是我朝第一勁旅。我信你,更信那些將士。擊潰叛軍,不是什麼大事。”

“皇叔等人想要潛出長安,與叛軍會合,被我等擒了。卻不知當如何處置。”

“若是拓跋靖在,會如何處置?”

“殺。”

“那便殺。為飛虎軍,祭旗。”

“可……”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娘娘……”

“婦德當柔,我也不願心狠手辣,但危難之時,當用快刀斬此亂麻。”

“臣會盡全力尋找陛下。”最末時,小顧這樣說道。

“好。”但行雲知道他找不到,就算周公慎不阻攔,他也不可能找到。行雲看向小顧,他應該也知道不可能找到的吧?皇位空懸。行雲將手覆在嬰兒的小手上,他的手一半像自己,手指修長,骨節均勻,一半像拓跋靖,手掌寬大,手心紋亂。別的孩子剛生下來,都是肥嘟嘟的小手,他卻削然。她在私信中告訴吳王,拓跋靖為人所害,下落不明,希夷他來長安主持大統。現在自己生了個皇子,吳王也一定有所顧慮了。

小顧隻字未提皇位繼承人之事。一來是還虛幻地希夷能找回拓跋靖,二來是知道與行雲談不攏。行雲現在隻能依靠他,所以她不願疑他不想疑他。可她既然說話敲打他,就是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是個臣子。

隨即,一道詔書頒下:皇後誕下龍子,朕心甚慰,休沐三日,舉國同慶,念連年戰亂,當以簡養名,賜名為簡。

程先生這麼提議時,行雲沒有反對。舉國同慶,這的確是拓跋靖的風格,讓你在外風光無限,內心淒涼同樣無限。

行雲隻是提出慶典再盛大都可以,但要等擊退叛軍,一同慶祝。

飛虎軍的實力絕對是名副其實的,他們根本就不屑於防守。小顧率軍出戰,不出一旬,將叛軍打了個落花流水,抱頭鼠竄,叫苦不迭。“以一當十,銳不可當,訓練有素,指揮有方。”在嘉獎的詔書中,是這麼說的。

對叛軍毫不留情的打壓,得到了殺雞儆猴的效果。小顧軍權在握,說哪兒打哪兒,各大臣的府邸外都有飛虎軍的士兵。他說西,誰又敢說東呢。而當一直並未上朝的皇上,終於出現在慶典上時,一切謠言都不攻自破了。大臣也明白了為何皇上一直沒有露麵,皇上本來是個如假包換的美男子,現在麵部已經燒糊了。

行雲沒有去慶典,產後的十來天裏,她一直臥床休養。見“皇上”回來了,笑了一笑,兩個臥床不起的人,倒有同病相憐的味道。他的腿傷還未好,即便是去慶典也隻能坐著。若不是見過周公慎冒充拓跋靖,她也不知怎麼樣才能混過眾人。

叛軍和皇子誕生以及後來的慶典都分散了大臣們的不少注意力。慶典結束了,行雲才算是微微歇了一口氣,才鬆了氣,渾身的疲乏就都上來了。

“這幾日他都沒再來過。”

聽到一直安靜的那人開口說話,行雲微微愣了一下,道:“或許有事纏住了吧。”連行雲自己都不信。豈但她沒有再見過他,這十天,他根本就是渺無蹤跡。老顧派出尋訪的人受到的阻力也消失了,隻是,依然無獲。

“也許已經死了呢?娘娘就真的不關心嗎?”

“不會的。”行雲不是不擔心。拓跋靖的嫉妒,她比誰都明白,好不容易,他才看淡了,放手了,這麼一出又觸動了他的底線。而周公慎又下毒害他。他如果選擇了報複,周公慎會有危險。可她不敢承認。

“娘娘在害怕。娘娘在意那個周公慎,也在意拓跋靖。可為何娘娘總要一人麵對艱難?拓跋宇的軍營是,現在又是。”

“你是誰?”

“娘娘不認得我了,我卻還認得娘娘。”

“是你。”行雲想了起來,他是那個給她送飯的武士,不禁感慨人生何處不相逢。

“娘娘一直沒有問過我,那天,我看見了什麼,他們說了什麼。是不想知道,還是不敢知道?”

“我記得你不是這麼多話的人。你看到的,你想的,和事實都不一樣。我不可能跟他走。我不用再負第二個人了。”

“可他為你做了那麼多,你已經負了他。”

“我沒讓他去殺拓跋靖。”行雲快速地出言辯駁道,不知怎地,眼裏就湧出了淚花。

那侍衛笑了,道:“你不適合做這個皇後,做得越好,你隻會越痛苦。難得最是有情人。一個是扔了天下也不要再理你的人,一個是賠了性命也要帶你走的人,娘娘還想不明白嗎?”

“你的話太多了。為我想那麼多,怎麼不為自己想想?當吳王到了長安,你這個假皇上,不再有存在的意義,會是什麼下場?你就沒想過嗎?”

“自然隻有一死。這不用想。”侍衛笑道。

“果然不要把任何人當做傻瓜。”行雲自嘲道。

行雲一直再等,等周公慎來,做個了斷。他說的對,一個人的心裏能裝幾個人呢?她不想再負他。

沒想到,隻要一句話,就足夠。

“我對你不是虛情假意。但在我心裏,他比你重。雖然我和他在一起,很少有過幸福,但我依然希夷以後我和他之間會有幸福。”

隻一句話,他就離開了。

他不是拓跋靖,不會死纏爛打。可他那瞬時黯淡下去的眼眸,讓行雲明白,她終究還是傷了他,負了他。

周公慎依然住在長安,拓跋靖依然不見蹤影。

有孩子相伴,怎麼都覺得太累。拓跋簡特別愛笑,見他笑了,行雲心裏也充滿了喜悅。沒有這個孩子,她沒有力量去尋求新的生活,新的開始。

她和小顧展開了一輪又一輪的談判,小顧怎麼也不肯讓吳王繼位。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一切都白費。不然就死等,等拓跋靖回來。不然就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中,選一人。

“周公慎雖然卸任了,軍中不少將領都肯聽他的。你也許該去找他。。”

“我不會去的。”

“那就在拓跋令和你孩子中間選一個。”

“拓跋令不堪此重任,我更不會讓簡兒才出生就高處不勝寒。”

“那就去找他。”

行雲沒有去找周公慎,但周公慎去找了小顧。行雲不知道周公慎到底和他說了什麼,但小顧次日就同意了。

當二個月後,吳王到達長安。行雲發覺,自己還是低估了他。用人小鬼大來形容他,根本就不夠。雲燦也與行雲道:“陛下說我藏拙,真正該是他的五弟才對。”

“君子以厚德載物,那人嫂嫂留給他一條生路,小弟豈會有不同意的道理?”

病情時好時壞的“皇上”終於駕崩,當夜,喪鍾三鳴,傳遍了整個長安。次日,吳王登基,成了新帝。一年之內,皇位三易,真正的你方唱罷我登場。事到此時,大家都已經心知肚明,拓跋靖早就不在了。但他們以為拓跋靖是那日大火就屍骨無存了,誰也沒往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打來的天下一丟就走了這個上麵想。

小顧平叛有功,賞。雲燦千裏報信,賞。程先生假傳詔書,也未罰。

“拓跋令從小叫我五叔叔,待這一陣子忙過,依然叫他回屬地吧?”

“好,都隨你。”將擔子遞給了他,行雲就不願多問政事了,每日隻和娟姐兒杜若帶著孩子。

老顧和小顧找了很久,拓跋靖了無音訊。

“你的家眷也快到了。我也可以走動了。改日,讓人將公主府打掃打掃,我搬出去吧。”

“我還沒有冊封正妻。”

“那我也不能總住在昭秀宮中。”

“嫂嫂可以繼續為後。我也已經答應顧將軍,立簡兒為皇嗣。”

行雲本來正拿著一支還未沾過墨的筆,逗簡兒玩呢,聽了這話,抬起頭來道:“我不會同意。”停了一會兒,又補充道:“別以為你做了皇上,就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是亡君之道。”

“嫂嫂誤會了。我自然是要問過嫂嫂才會下旨。想要嫂嫂為後,不關兒女風月之情,隻是想著大婚的消息傳遍天下,三哥或許就會回來阻止。”

“那他若不回呢?你我如何收場。換言之,這皇帝你做得也得心應手,他若回來,你怎麼辦?”

“嫂嫂不肯說三哥為何出走,小弟也不敢多問。可嫂嫂該知道這皇位在三哥眼中不過浮雲塵沙。嫂嫂不想讓簡兒為帝,應該能懂得三哥才是。”

或許這是唯一讓他回來的辦法吧?行雲沉吟,不定。他怎麼會沒有私心,若拓跋靖不回,她算是誰的皇後。

“三日,給我三日。”

三日之後,新帝下詔:皇後思念先帝,不願再居皇宮,徒惹相思,已然便服仙行,飄然離宮。

行雲走時,帶走了神醫的一句話:愛不是用來考驗的,是用來珍惜的。情不是用來揮霍的,是用來培育的。她不願賭,不願再去試那顆心。即便她能賭贏,她也不想有再一次的傷害。

拓跋靖走時,是百方遮掩。她走時,天下盡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在長安居,她再一次地看見了那支舞。

“昔有佳人兮傾國傾城,

佳人一顧兮群芳無色。

天風為裳兮泠水為佩,

綽約其神兮高潔其懷。

明眸澹澹兮為誰盼焉,

皓齒如貝兮為誰啟焉?

明眸皓齒兮一去不返,

青天蒼蒼兮黃沙漫漫。

廣袖不舞兮中心慘淡,

長夜無寐兮永望河漢,

河漢遠隔兮且為此歌。”

胭脂的歌喉比起以前越發地好了,清韻悠悠,隻是昔日的舞者不再。她不是這舊曲中的美人。這麼多苦難都熬過來了,沒有理由不幸福。

她起身,擱了下一錠銀子。五弟給她的月例還是不少的。

煙花三月下揚州。

三月雖過,秋還未至,你——不會嫌晚吧?

不知那江南的蓮色如何。

“蓮葉何田田,江南可采蓮。”不知何時,長安居中換了曲調。

行雲懷裏的簡兒好像也懂似的,側過耳朵,認真地凝神聽著,然後就用小手戳戳行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