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往西這一帶,常年風沙連天。綿延的大漠望不到頭,遙遙一輪孤月懸在頭頂,清輝是慘淡的,隻有高處的驛站能往黃沙上投下些黯色的影,勉強彰顯月色皎皎。
驛站建在大漠的高處,供南來北往的生意人歇腳換馬。夜色漸濃了,一個佝著背的老人顫顫巍巍地從屋裏出來,給驛站的大門落了鎖。剛剛放進了最後一支商隊,領頭的還在馬廄裏和邊上的人說著什麼,人聲錯亂嘈雜,唯有駝鈴的聲音清脆,成了茫茫荒漠中唯一的韻響。
老人收好鑰匙,緊了緊身上裹著的大外衫,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女子的聲音,中氣十足,沒有半分中原姑娘的含蓄婉約,朗聲道:“林叔,將軍說沙塵暴不時將至,命我與您傳話,讓您老早些休息。”
林叔的腿腳不便利,耳朵卻沒什麼毛病。他聞言回過頭,滿是滄桑的麵容上擠出一絲笑意,朝那衣飾素淨卻英氣逼人的姑娘弓腰揖手,稱是,“勞煩魏副將了。此處風沙太大,將軍與副將也早些歇著吧。”
魏芙含笑點了點頭,又隨口叮囑道,“今夜有沙塵暴,恐怕不會太平,林叔無論聽見了什麼響動都別管,隻安心睡覺便是。”
言語間雖漫不經心,可老人何其乖覺,不消細想便明白過來。他應個是,躬身揖手,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魏副將眼底的笑意一寸寸淡褪殆盡,她握了握腰間的佩劍,仰高了脖子朝屋頂上望去。
借著綽約月色,隱約可見上頭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烏發高束,黑衣黑靴,濃如墨染的披風拖在身後,恍惚間像與夜色融為了一體。風中依稀飄來一絲酒香,濃烈至極,魏芙微微蹙了眉,她們軍中女子鐵血沙場,自然曉得那是最烈的燒刀子。
“……”副將張了張口,似乎欲言又止,可上頭的人卻已有所覺。眼前暗影恍惚,她先是一愣,下意識拂手一接,這才發現是個瓷酒壺,溫度灼人,酒香四溢。
上頭傳來一陣笑聲,銀鈴似的,清麗卻又夾雜淡淡醉意,低聲道:“上來,陪我喝一杯。”
魏副將有些發窘,然而將軍之令不敢不從,隻好悶聲悶氣應個是,足尖點地躍上了屋頂。垂眼一望,她們威震四方的大將軍此刻正曲著一隻腿,半倚半坐地靠在屋頂上,神色慵懶,媚態橫生,一柄長劍就擺在她隨手可得的地方。
魏芙皺了皺眉,小心翼翼地在周景夕身旁坐下來,歎了口氣道,“屬下知道您心裏不痛快……”副將說著一頓,轉頭看一眼周景夕的臉色,見她並無異樣,這才狀著膽子續道:“公主不想回京,卻又不敢違逆女皇聖旨。”
周景夕嗤笑了一聲,並不作聲,隻是仰起脖子又灌進了一大口燒刀子。滾燙的熱流一路從喉嚨燒到肺腑,激起一陣毫不陌生的疼痛。
大燕開國近二百年,已經連續出了九個女皇帝。而如今高坐明堂的女皇,正是她周景夕的母親。大燕的五公主……如果不是那封從京城來的聖旨,她恐怕都要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高貴的身份。當年她毅然請戰西戎,鎮守邊疆,晃眼竟然已經過去了五年。
周景夕合了合眸子。記憶中的京都,繁華如錦,記憶中的皇城,朱雀門,九重釘,宮鈴輕響,王侯權貴,三月桃花飛,美人舞綺羅。五年沙場征戰,磨滅了她所有的嬌柔與金貴,一個習慣了風餐露宿馬革裹屍的公主,再回到京都……
夜深了,夾雜著砂礫的風拂過臉頰,她被燒刀子嗆了喉嚨,垂下頭劇烈地咳嗽起來。魏副將麵色微變,連忙湊過來替她順氣,滿目憂色道,“公主,屬下不明白,您才打贏了一場勝仗,皇上龍心大悅召您回京,這是好事啊?怎麼您反倒悶悶不樂呢?”
好事麼?
周景夕揩了把臉,身子往下一滑躺在了屋頂上。月亮就在頭頂,這樣的距離,使人有種觸手可及的錯覺。她抬起雙手,借著月色仔仔細細地觀摩,纖細卻有力的五指,由於常年握劍,虎口處結著一層明顯的老繭。
唇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她癟了癟嘴,誰能相信這是一雙公主的手呢?耳旁依稀可聞的是馬蹄急迫,刀劍乒乓,重返京都,意味著什麼呢?
周景夕歎了口氣。意味著那些早已經蒙塵的往事和故人,如今又要真真切切地回到她的人生中。
魏副將打開酒壺喝了一口,咽下去後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驛站的大門,複又朝周景夕湊過去幾分,道,“公主,您看,都這麼晚了,或許是您多慮了呢?沒人會來呢?”
她扯唇一哂,右腳勾住身旁的佩劍往上一拋,抬手穩穩當當地接住,歎道:“都說軍中女子沒心眼兒,我看這話倒絲毫不假。人家幹的是殺人越貨的勾當,難不成還大搖大擺敲門進來?”邊說邊翻身而起,動作幹淨利落,聲線也隨之壓低下去,輕笑道:“聽,貴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