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無涯的夜空中有繁星閃耀,卻永遠無法與銀奢的月華媲美爭輝;環繞著蔚藍海水的沙粒金黃燦爛,卻始終抵不過巧手淘出的金籽雍容華貴;鑲嵌在國王莊嚴奢華的冕袍上的珠寶輝煌璀璨,卻從來不敵王冠所象征的尊榮與亙古傳承。
忒休斯深知自己體內流淌著昂然好戰的鬥士血液,它會因撼動王權而沸騰,因不斷地征服挑戰而不滅,因創造傳奇而無懼。他睜開雙眼,能映進其中的隻有可敬的天神,驕傲的英雄;他雙臂展開,能踏入心中的隻有永恒的情誼,堅固的友誼;他揮動劍柄,能阻礙前進步伐的隻有敵人舉起的盾牌。
美人不過是裹了金紗的奢侈寶物,王權的慷慨饋贈,那嬌嫩的前額隻有勝者才配親吻。然而當歲月在無暇的粉頰上刻下道道凹槽,那是鍍金的頑石被剝去了外裳,是光可鑒人的寶劍被染上了斑斑鏽跡,枯黃萎靡的花瓣羞於佇立於翠綠的枝條,邁入衰年的容貌自然不再與勃發的風流登對。
唉!這都是多麼令此刻的他感到羞愧難當的偏見!就如善漁者隻熟知湖泊的深淺,從不知海洋的遼闊;善歌者隻清楚貴族的喜好,從不曉諸神的思量;善竊者隻知匣內或有珠寶,從不懂尋覓金山寶庫;未飲過狄俄尼索斯親製的佳釀者不知自己眼界狹窄,滿心以為麥茶劣酒便是瓊漿玉露。
有一種美注定永世長存,百代如初,是時光的手劫掠不走的麗質,情不自禁的詩人不惜濫用謳歌來讚美的風姿;是讓人癡迷的光彩照人,悠悠的詩行也道不盡的活色生香;是玫瑰也為之嫉妒的髓有濃香,不見凋零的千嬌百媚,連記憶也難以留存的無形雅致。
世人皆知冥王坐擁富裕豐盈,卻不知那比起他藏於庫內,真正留心的瑰寶不過是滄海一粟。黯淡的裝潢與陰森的幽居隻襯得他越發光華熠熠,就如串起珍貴翠石的繩線即便再平凡無奇,也半點無損其獨一無二的瀲灩榮光。他定是自然最引以為豪的造物,最用心良苦的主題。那世人眼中美貌絕倫的海倫不過是粗製濫造的仿品、虛矯粉飾的枯槁腐朽,傾國傾城的花中之魁見了他也得忙羞躲藏,怕成為公然出醜的笑柄。縱使是目不能視的瞎子,也不會將粗糙醜陋的劣石與圓潤飽滿的明珠混淆。詩人吟唱的歌調總有相同,如畫家寫生的美女往往相似,可至美之高不可攀,再精巧細膩的畫筆也難以描摹出其最淺薄的投影,試問廉價的顏料在蒼白的畫幅上做著戰戰兢兢的點綴,又怎能把壯闊的海瀾繪得栩栩如生?
忒休斯癡迷地以目光追隨眼唇的美輪,以心神勾勒手足妙廓,不禁深深哀歎,豐彩美物總被蠻橫的暴行所掠,就如含香蓓蕾難逃毒蟲侵蝕。本該贏得更多的讚美與頌詞,領受不絕的愛慕與追求,卻不得不終日伴隨在陰鬱的王者身側,被有神通撐腰的暴戾脅迫,鮮活的花蕊與陳腐的亡魂為鄰,就如風華正茂的青年無端橫死,葬身淒涼的孤墳般牽動憂愁。
美頰的凝膚隱約漾起淺淡的笑渦,定是值得細斟慢飲的高雅恩惠;浮現榮光萬縷的發絲間隻別著根細小的白楊枝已優雅得勝過琢玉雕金,緘口不語的薄唇尤勝過萬千美句;無需鉛華雕飾,也不受口脂暈染,深邃如淵的黑眸微微閃動,漆黑的長袍安然地曳在地上,襯得略微露出一截的腕象牙般潤澤,又晚雪般皓白,自有溫暇的光輝煥發,連清心寡欲的風靈也忍不住躬身親吻。
一把鋒利寶劍想要貫穿胸膛尚且得戰勝阻礙無數,殊麗化身的奇兵卻無須告知便可長驅直入。可他雖於自己是高不可攀,於情場的勁敵卻唾手可得。嚴酷的王者主宰了恬靜的美質,蕭疏的冬寒攫取了溫和的春鳴,陰暗的隱蔽幽獄支配了噙笑的萬美俱在。
隻是摒棄了望而興歎、求而不得的酸澀,能令這宮殿的至高主人情火飛騰,將柔韌的根紮於冷漠的磐石心裏,把美奐無倫植入權威的綠眸,截然不同的脾性落落大方地立於身畔,牢固的寵愛可不就證明了醇和協調的悅耳樂章。
半晌等不來闖入者的回答,倒見他如癡如醉地以目光貪饞冥後的美貌,冥王的眸色陰沉了下來,徑直吩咐從屬神道:“既然來了,就讓他們留下。”
“是,陛下。”
達拿都斯哪裏聽不出潛在之意,畢恭畢敬地行了禮,就幸災樂禍地將未死便已魂不守舍的城主給拖走了——既然活膩了,就以死者身份順理成章地永久留下。
阿多尼斯起初隻是抱著好奇打量活生生的人間英雄,不料耐心地候了一會,他們不僅沒說出來意,還呆呆木木地盯著他看個不停。近期他被自詡敏感脆弱的冥王索取過多次補償,倒再不像過往那般遲鈍無知了,心裏頓叫不妙,可惜尚未來得及阻止,冥王便搶先一步采取了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