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惡魘(1 / 1)

肩膀處的寒意隨著沒有溫度的輕撫浸入骨髓,蔓延至全身,仿佛身體正一點一點地沉入萬丈冰淵。一雙空洞的眼睛始終沒有闔上,這一潭幽深的死水浮過一縷縷渾濁。他想要尖叫呐喊,卻一聲都喊不出來。

何容鈍圓地指甲狠狠地嵌入手心的軟肉裏,他冷,冷得要死。

但他並沒有抱著那個正要吸食他的血的男人,這具身體從來沒有依靠別人的意識,隻有自救的本能。

直到兩顆尖銳的牙齒刺進他的脖子,他才痛得悶哼了一聲,手掌也掐出了血,一滴一滴的落在案牘上。

何容感覺到心房裏的一汩熱血都向那兩個黑洞滾去,隻留下兩團陰惻惻的恐懼,不斷地增長籠罩著他。

他閉了眼,竟看到一個穿著素布衣裳的小女孩牽著他娘親的手,蹦蹦跳跳的走過來,他們的聲音像穿過山間的深穀,清甜地回蕩著。

“娘親,容兒想要大紅花,頭上戴的那種,又大又紅,又紅又大!”

小容兒拍拍自己的腦袋,又在胸前胡亂比劃,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的是大西瓜。

“為什麼突然想要大紅花啊。”

那個長相溫柔秀麗的女子捏了捏小女孩的肉手。

母女的眉眼長的都一樣,是俏皮的小鹿眼,漆黑得像塊墨玉,陽光灑入,如一潭溫柔的春水。

那脆生生的聲音一道,格外的甜:“上次娘親帶我下山賣獸皮的時候,路上有個伯伯賣花,好多好多花,就那個大紅的最好看。”

女人摸了摸小容兒的頭,“等你爹打獵回來,剝了獸皮,咱們就去鎮上換錢,給容兒買幾本書讀讀。”

“嗯?”小容兒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滿臉疑惑,想著她的大紅花如何扯到讀書上了。

“姬氏子孫世代守著這紇木山,實際上是困在這窮鄉僻裏之中,故步自封。但書中藏有人間百態,世間極苦極樂,實為解惑之物。”

那一絲明銳的光掠過,一身粗布也難掩周身的書香氣,女人虛捏的空氣於胸前,好似持著一本書,往日自扮男相下山偷學來大家氣質亦如流年般的重現。

何容同那幻境中的小容兒在這一瞬看得恍惚,嘴角不自覺的揚起笑意,對娘親天然的依戀又多了幾分崇敬。

“小容兒隻要學會了認字,娘就買了那大紅花的種子,種滿整個紇木山,容兒說好不好啊。”

“好!娘親最好的了,容兒學會了認字就有一整座大山的紅花嘍!”

小容抱了抱娘親的大腿,激動地繞著娘親跑了兩圈,又向前跑去,睜著清亮的眸子,仿佛正奔向漫野紅花。

跑著跑著,明媚的白日便成了昏黃的傍晚,凝著愈發沉重的氣氛,何容隻覺得這小容兒離他愈發得近。

他竟害怕她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害怕她被那嗜血的人發現。

“別過來,快跑,快跑!離開這裏……”

他這一聲絕望還沒吼盡,一聲悶悶的嘶叫跟了上來,卻又隨著脖頸的骨裂而氣絕。

“快跑,容兒,容兒……”

小小的人兒就目睹了能夠支撐她世界的男人那麼輕易在一頭惡魔的腳下蠕動直到沒了氣息。

她站成了一樁木頭,僵硬得不能動,甚至還沒有回過神來,也沒來的急哭泣,就失去了一切。

娘親的手已經不在牽著她了,整個人都支離破碎的和爹躺在血泊裏。

是她拿著濕潤了的白布小心翼翼地清理著爹娘身上的血跡。

血肉分綻,白骨猶可見。

她的靈魂好像脫了竅,一具麻木的肉體拖著兩具冰冷的屍體,拖進了她親手掘的土坑。用黃土掩埋,來年就能長出草,開出花來。

涼薄的夜,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木屋裏,嗅著腐爛的朽木味,沾滿鮮血的臉和猩紅的眼化為夢魘日日糾纏:

那冰冷的手掌撫過幼嫩的臉,想玩弄螻蟻一樣輕佻。

惡魔透過她墨玉般的眼瞳,一番鬼魅扭曲的景象,竟然落荒而逃,將她一個人拋在了黑暗的世界裏,讓她一個人掙紮。

可笑,一個惡魔居然逃走了。

“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留我一個人活著,我恨……”

“我恨……”

何容突然眥目,滿眼斥血得紅,伸出手推向梅罹。但他現在綿軟得像隻瀕死的小鹿,倏爾閉上眼,倒在梅罹的懷中,昏昏沉沉的睡死過去,眼簾下也沒了那可怖的畫麵。

梅罹抱著這隻氣息微薄的小鹿,指尖從眉骨一路滑向那兩個突兀的血眼,再次俯下頭,舔愈了傷口。

他撚了撚少年額前的發絲,眼神在昏暗的環境裏愈加沉鬱。

一半人血,一半獸血。

眉頭輕微一皺,隨即又恢複了原狀,麵上冷峻得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

“小容兒?”

十幾年前,他透過那雙眼看到了嗜血惡魔一樣的自己,才從失控中驀地蘇醒。那雙眼他永遠也忘不了。

如今稚嫩的小女娃長大了,長成了翩翩少年郎。

他托著何容的臉,仔細的看了看。

“小容兒,你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