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屬於過去
以前的我隻屬於過去。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未來沒有多少日子值得我去愛,也懶得去愛了。
……
這就是我的生活,苟且的生活,偷雞摸狗的生活,尊嚴喪失殆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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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新的小說(對不起,我還是想把它稱為一篇小說),我看過後最深的感受是:人類不穿衣服與穿衣服是有天壤之別的。在這篇小說中,鍾新提到了男主角“我”被幾個女人強奸,當然也包括被一個名叫齊師瑩的女人。
在他眼裏,齊師瑩隻不過是一頭奶牛。他說他喜歡喝牛奶,但也有可能會喜歡喝菊花茶,所以,他沒有必要去養一頭奶牛。
但我,卻吃過齊師瑩的奶。
再也沒有留下的理由了,雖然我的心感到疼痛。
悠長的記憶通道裏隱隱傳來清晰的炮竹聲。
洗完臉,坐在桌前,看著那麵鑲了紅邊的小圓鏡,我開始在臉上塗抹東西。北方太幹燥,我感覺皮膚沒有以前那麼多水分了。
這個早晨我之所以如此從容,是因為就要離開這裏,離開鍾新的家,我因此而驕傲,我終於有了一個決定、一個結果。爽膚水拍在臉上,豐腴起來,又用眉筆把眉梢拖了拖,選了一支亮色唇膏,一點點塗了,唇膏仿佛一隻水蜜桃,被我吃進去,而蜜汁泡在唇上,我又光彩照人起來。
我本來就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我應該有我的生活,我的愛人。
我的工資在包裏。行李夜晚就收拾好了。
我在桌上留了張紙條。
門,在背後輕輕帶上了。
站在鍾新家樓下,我的臉仿佛被刀刮一樣,風把淚變成了鋼刀。
我知道,我不再是以前的鬱寶寶了。
我不知道往哪裏去,雖然出門前我還那麼堅決地要回楚江。
撕裂般疼痛。
無法說服自己。
我提著行李,木然走著。
我想到喬大哥,但很快又否定了。我不想鍾新找到我。
我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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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東郊市場。
提著行李的我告別夥伴,準備永遠離開這個傷痛之地。在這裏,我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
離開鍾新後,我並沒有回到楚江,我在有著3000業主的東郊市場留了下來,應聘到一家名為豪邁的服裝店當導購員。店裏三個打工妹打工仔:小秦、我,小王。小秦和小王住老板家倉庫,我住在市場不遠的老板家一間空房裏。
父親問我為什麼不回家過春節,我說是公司發展的關鍵時期,春節要留下來加班。而掛了電話後,我禁不住失聲慟哭。
木窗,已經朽了,開窗的時候,小心翼翼把窗框扶著,害怕玻璃落下來。
夜裏,風尖叫、盤旋,最後,擠在窗外,它們推搡著、撞擊著、拍打著……那塊玻璃終於掉到樓下發出一聲脆響。然後,風,粗暴地闖了進來,我爬起來,用紙、用衣服、用床單……一次次抵擋著。
我弱不禁風,何況是大風、冷風。
不想動彈,盡管肚子很餓,餓得暈暈的。隻覺得自己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才舒服,我不時用舌頭舔著嘴唇,眨眼間,嘴唇又幹了。嗓子也不通暢,像堵著什麼東西,但又沒全堵死。
昏睡中,我的思維卻異常清晰,仍然是鍾新,我無法逃避。我仿佛母親靈魂附體,每天都變成了一種煎熬。
我鄙視自己。厭惡自己。
整個春節,我像一隻流浪狗,蜷縮在鬧市裏。
我關了母親的手機,不再有給鍾新發短信的欲望。我不想知道他的任何秘密。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留下來,而且是他家附近的東郊市場。我在等待著什麼?等什麼呢?
我知道我的等待是徒勞的。
我決心不再等待,悄悄離開。
東郊市場永遠那麼喧囂。
對麵的空地上有人搭了舞台在拍賣珠寶,黑壓壓的腦袋。舞台的馬路對麵,就是火車票代售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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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發現前方有一個熟悉的背影:穿了一件灰色羽絨襖,漫無目的地走著,看不出有購買東西的欲望,但也看不出行走的目的,好像他此時的任務除了走路還是走路一樣。
是鍾新。
我呆住了。
要不要趕快逃走,不讓自己出現在他的視線裏,我在考慮。然而,整個身體卻根本不聽大腦的指揮,像焊在地上一般。
他會慢慢消失的,從我眼裏。我想看著他消失。這是我看他的最後一眼。我是安全的,因為,我在他身後。
他的腿,虛空而沒有氣力,猶疑而遲緩。我無法猜測他臉上的表情,但他的喜怒哀樂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再耐心等幾分種,等他拐過那個拐角,我就會以閃電般的速度離開這裏。
他站住了。停頓了幾秒,轉過身來。
世界上真的有心靈感應這一說麼?
我發呆。並非他轉身,而是他的消瘦。剛才因為是背影、因為羽絨襖的包裹,他還算豐滿。而此時,當他的麵貌整個出現在我眼裏時,我看到了一種令我驚訝的消瘦。我算是領教了上帝的魔爪,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強悍。看來,他確確實實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他也看到我,就那麼一抬頭,就那麼一眼,就把我給抓住了。
我確信他是有感覺的,在他站住和停頓以及轉身的時候。
他看到了我單薄的身子,長長的頭發,就像童話世界裏的小不點。
他驚異驚喜著,跑過來,拽住了我。他把我這個小人兒當作了一根繩子,他必須緊緊抓住,仿佛是他最後逃生的機會。
現在,當鍾新重新在人群中認出我,找到我並抓住我,我才明白,原來,我在等他。
以前,那都是與母親有關的故事,現在,已經與母親無關,因為,我已經關了母親的手機、擺脫了母親的故事,是他重新在人群裏找到我。
我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隻感覺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緊攥著、裹挾著,這種力量是我期待的力量、熱愛的力量。
他把我拉上了路邊的出租車。
車後座上,還沒坐穩,他就重新緊緊拽住了我。
心裏幸福溫暖。手,卻在反抗。
“放開——”我掙紮著。
“我不讓你走!”鍾新說。
“你有這個權利嗎?”我居高臨下地質問。
“你能去哪裏?可憐的孩子!你又沒有家!”他滿臉痛楚。
“是的,我沒有家,可是,你的家也不是我的家!”我仍然在掙紮。
“你可以把它當作你的家!”鍾新說。
“嗬,那是家嗎?”我嘲笑。
他喃喃的:“是,那不是,不是。”我已停止掙紮。我感覺他的手漸漸失去力量,又害怕起來,忙緊緊抓住了他,一種恐懼而虛空的氣息向我襲來,我突然非常害怕失去與他相關的一切。我喜歡他粗糙而充滿力度的手,那是安全與甜蜜。我渴望就這麼一直被他握著,永遠永遠不要鬆開。
他說他已經從家裏搬出來了。
我進了他租的房子。
他的臉通紅,仿佛被人識破了內心的隱秘。
這個滄桑的老男人,因為愛情,而成了青澀的少年。
或許,他情竇初開。
我一定產生了錯覺,我把自己當做了那個手機的主人——我的母親。
站在他對麵,遠遠的,我情不自禁說了句:“我想你。”
太突然了。
他在發呆,手臂伸起來,又莫名其妙放下了。我跑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他嘴唇微張著,身體在發抖。他仍呆呆地無聲站著,終於,緩緩抬起胳膊,用那雙粗糙的大手輕撫著我的頭發。
我抬起頭,把自己的嘴唇迎上去,閉上眼睛。那一刻,我相信:靈魂深處的記憶一定蘇醒過來,屋子裏不是我,隻是一個真真切切的少年齊師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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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從我眼角滑落下來。
他的手臂放在了我纖細的腰肢上,狂吻起來。
他的唇,猶如兩片迷幻劑。我確信他是笨拙的。沒有技巧,隻有溫度;沒有顏色,隻有狂熱。
他的唇,豐腴,然而也是貧瘠的;濕潤,然而也是幹涸的;貪婪,然而也是吝嗇的……我們的生命和身體被彼此的季節下了一場暴雨,淋得透濕。
如在夢中。
我懷疑是不是母親靈魂附體,我不可思議地愛上了這個男人,這個曾自稱身患癌症的男人。瞬間,腦細胞腦組織如一床棉絮柔柔地鋪開,我想躺在上麵,想漂浮,帶著他。
仿佛幹渴了千年。
鍾新閉著眼睛,幸福的神情,他的嘴微微張著,尋找著我又離開我。我聽見他的聲音:“寶寶……寶寶……你為什麼要勾引我?為什麼又要離開?你為什麼要在我一潭死水的生活裏投下石頭?”
他的眼睛就在對麵,近在咫尺。那種閃電般的光芒充滿了欲望與渴望。他大膽起來,目光停歇在我臉上,不肯挪開。
一句“勾引”,驚醒夢中人,我定睛看著麵前的男人,想起那天走出北京西站的情景。我呆在這兒所有的也是唯一的目的,要讓他痛苦,讓他被愛折磨至死,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不能忘了這個使命。
原來,我一直等在這裏,就是為了完成這個使命。
我有能力完成這個使命,青春資本,漂亮純情,最重要的,我還是純潔無瑕的處女,我要把這些統統押上,來賭這個並不愛我母親的男人的命運!想到我竟然差點愛上他,這是一種多麼可笑愚蠢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