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良不願去問她是如何度過在無極淵中的三十年,這裏是神罰之地,每一日都有數道天雷劈下,抽筋剝骨的痛。他終於知道百年前自己在雨夜中將她救回,替她拔了魔筋之時她連痛都不曾喊過一聲,隻死死咬著嘴唇,麵色蒼白。
架起仙障來,朝良進入無極淵中時,恰有一道天雷劈下。若不是仙障加身,怕是早就將他劈得外焦裏嫩,九知是這樣在劍中打趣的,左右如今她是能算是個劍靈,定光劍身不毀,她也不能被毀,朝良聽了她這一句,好笑道:“你是忘了我本就是從火中涅槃而生的。”
九知遲遲發笑:“是,你還會在朱雀火海裏煮粥呢。”她哎呀一聲,“朱雀火海好頑麼,我還沒去過呢。”
聽她話語裏的興致勃勃,朝良於心不忍地打擊她道:“不大好頑。”
九知很是不滿:“你又不是我,你怎曉得我會覺得不好頑?”
“因為你生性怕熱貪涼,朱雀火海那種地方,不合適你。”
“哦,這樣啊,”九知想了想,又隨口問道,“那什麼樣的地方才合適我?”
朝良並未立刻作答,在九知瞧不見的地方,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然後道:“我心裏。”
九知一怔,定光劍中的世界是溫熱的,她盤腿坐在裏麵,身下有蓮花寶座,定光劍靈安然熟睡在她身邊,她略俏皮地歪了歪頭,眼底有些猶疑與哀傷,但朝良看不到,隻聽她的語調輕快:“好啊,那我就住在你心裏了,可不要攆我走。”
“好。”
人生太長,總需要一個人在心間相伴才不顯得過於孤單。
一路上九知絮絮叨叨地在講:“當年我從巫族那裏逃出來後,舊傷還未好全,迷迷糊糊之中就走錯了道,遇上了一群人想問問狄山到底往哪個方向走,結果他們二話不說就把我打暈了。待我醒來後我便在這無極淵中,被玄鐵鎖鏈拷著,掙也掙不了,那時我還以為是哪個仇家把我捉著償命的,每日天雷都劈在我的脊骨,我覺得他們真的是小瞧我了,我連死都不怕,還會怕這個麼?”
她笑道:“天雷劈了我三十年都未把我劈死,不過這無極淵實在是太暗了,你不曉得天雷每次劈下來時我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猙獰得很,都沒有琅玕樹好看,當然啦,你最好看。隻是暗裏突如其來的亮看多了,眼睛就在那時變得不大好的,等從無極淵逃出去時,我已經看不起什麼東西了。”
朝良一直沉默著,聽她語氣輕鬆地說:“啊,不過說來也很奇怪,自從遇到你後眼睛便也好了起來,大概是鳳凰血包治百病的緣故?比橫琴的那些藥好使多了,你怎麼沒有想著用自己的血來煉丹,然後賣出去呢。”
“你以為誰都能喝我的血嗎?”朝良不鹹不淡地道,九知訕笑:“那自然不是了,鳳凰血至純至陽,雖是包治百病,但也容易被這純陽之氣激得走火入魔,大抵這天地間唯一能飲鳳凰血的也隻有我了吧。”
所以我心間隻能容下你一人。
朝良在心裏默念道,關押聿修的地方近了,九知嘖道:“噯呀,就是這裏,當年我就是被鎖在這裏的,你瞧瞧那右邊的石柱上是不是還有三道爪子印,那是我第一次受天雷時疼得受不住給抓的,但後來就好了,被劈多了,也就不覺得疼了。”
那曾經鎖過她的兩道天石柱,如今鎖著的是聿修,這位山神生得清矍異常,巍巍弱弱一陣風都能將他吹倒。九知依稀記得在自己的記憶裏聿修並不是這樣的,總之要比現在瞧起來有生氣得多,待她瞧見聿修脖子上斑駁而猙獰的咬痕時,便知曉了一切。
她長籲了一口氣:“薄朱果然在這裏。”
朝良也將那些咬痕看在了眼中,他慢慢靠近了聿修,腳步聲將半昏睡中的聿修驚醒,虛弱的山神抬起了頭來,看見灰衣神君無悲無喜的臉,一絲訝異也無,淡笑道:“朝良神君,別來無恙?”
朝良形容冷漠,波瀾不驚地道:“那日在壽華野,本君見到長離便覺得很訝異,但未料想到是這般緣由,你這樣做值當嗎?”
聿修動了動胳膊,那鎖著他的玄鐵鏈被拉扯得發出沉重的聲響,他十分平靜地道:“朝良君這話問得古怪,我若是覺得不值當,又為何要這般做呢?”他的臉頰已經深深的凹陷下去,再不複傳聞中清俊山神的形容,“我既然這般做了,那定是認為這樣做值得,不計較有什麼後果,隻因為我這樣做,她便會歡喜,這樣的事情朝良君也做過的,不是麼?”
石柱上盤著九條踩著雷雲的龍,個個目齜欲裂,猙獰異常,九知心口隱隱有些發痛,她撐在蓮花座上,對朝良道:“薄朱就在附近。”
朝良本也不願在這個問題上同聿修多費口舌,眼皮一掀,往右看去:“出來吧。”
“嗬——”
輕慢的一聲笑,陰森叵測的無極淵底突然綻開朵朵紅蓮,紅衣的薄朱踏著紅蓮行來,眉目妖冶異常,她倏忽靠近,就抵在朝良眼前,頂著破軍的麵容,嘴角勾起,豔得驚世駭俗:“你,是在叫我麼?”
馥鬱的香氣從她發間傳來,她衣領大敞開,白皙的胸前有一道醜惡的傷痕,像是被人狠狠挖出了血肉,又再度重填般,與雪玉般的軟肉格格不入,她的指尖劃過了朝良的唇,嗬著唇齒的溫熱濕意,舔唇道:“朝良君是想我了?”
定光霍地飛出劍鞘,向薄朱胸口斬去,她身形一偏,就逃至聿修身邊。但定光太過鋒利,縱使她已用盡全力躲避,卻還是將她脖頸劃開一道口子,汩汩向外留著血,薄朱半倚在聿修的背上,血就從聿修的肩背流了下來,像在描繪某種不為人所知的圖騰。薄朱探出舌頭來,在聿修的脖頸上舔了舔,柔軟的舌頭將血盡數卷去,露出那一片病白蒼痩的肌膚,上麵交錯著數道牙印,薄朱眯起眼來,慢慢張開了雙唇。
那些牙印與她的牙剛好吻合。
聿修麵上露出痛苦而愉悅的表情,他仰起了頭,朝聖般閉上了眼睛,隻等待薄朱的牙齒咬破他的皮肉,用舌尖輾轉舔舐著他的鮮血,然後卷入她腹中。他發出悠長而滿足的歎息,然後再度陷入昏睡當中,薄朱身上的傷,因她的舉動而漸漸愈合。
她又抬起頭來,抹去了嘴角的血,笑道:“殺了我,對你而言有什麼好處呢?”
那笑肆意得與長離仿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般,她眼角的淚痣盈盈欲墜:“你將我殺了,再取走破軍的心髒,可你不曉得的是,心玉石如今已經被我解開了封印,又成了鮮活的心,如今破軍是九知,這顆心髒於她而言再無用處,你將這顆心挖出來也無濟於事,那麼挖了又有什麼用呢?”
“反正我已經是她了,連這張臉也與她當年如出一轍,她不就是憑這心玉石而成為的破軍麼?沒了這石頭,她什麼也不是,現在那些供她差遣驅使的亡魂已經屬於我了,我同當年的她一樣,那麼我為什麼不能成為破軍?”
這恨意從萬年前她便有了,從長離心甘情願舍棄一切追隨在她身後時便有了,嫉恨像是吐著毒信子的蛇,將她的情緒都纏繞得扭曲。她指著心口的那一塊傷疤,縱使曉得長離待她與旁人不同,都是為了讓她作為破軍的替身,代破軍去經曆死劫,但他親手剜去她心髒時她依舊是心甘情願的。
但事後卻越來越不甘,似是有某個聲音在對她說,你現在有了當年破軍所擁有的一切,那你為什麼還要替她去死?
是啊,為什麼?
所以她闖入離天陣中,奪去另一半心玉石,再度將心口的傷挖開,解了心玉石的封印。
但怨魂的戾氣每日都要將她傷得經脈寸斷,她隻能來尋聿修,他曾是可令萬物複蘇的山神,隻有他才能治愈她的傷。在無休止的撕裂與無休止的愈合中,她被折磨得幾近崩潰。
朝良看著這張臉,本該是最天真純粹的麵容,不染絲毫塵埃,卻因怨魂的支使連清澈透亮的眼眸都變得渾濁,他流露出憐憫的神色,覺得甚是可惜:“你錯了,你永不可能是她。”
“憑什麼!”薄朱勃然喝道,“她什麼都能有,隻消立於雲端做盡渡世的姿態,而我非要替她去死。”她沾滿鮮血的唇張開,“我已經想通了,隻要她比我先死就好了,那我就不用死了,她不是生來就是要死的嗎?好啊,我成全她,讓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