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書再也忍不住,伏在冰冷的地上,嗚咽起來。

忽然,卻聽得身後似有動靜。她心中一凜:“師父尚且傷重,我不能隻管自己傷心。”強吞下眼淚,回頭輕輕叫道:“師父?”聲音中還帶著濃濃的哭腔。

她點燃一根蠟燭,看到杜滸微微睜開了眼,直直地看著她,瞳孔放得極大,迷茫失神,全無焦點。

她連忙撲過去,抓住他的手,顫聲道:“師父……你要什麼?”隨即又想到自己眼下定是滿臉淚花,連忙用另一隻手擦了擦臉。

他全身無力,隻是用力握著她的手,直攥得她微微吃痛。那是他唯一可以表示安慰的方法。忽然,他的目光向下低垂,看著自己胸前懷裏,神情微微疑惑。

奉書會意,忙道:“你要找什麼?你的東西沒丟。”趕緊在給他換下來的那一團血衣裏掏摸,把他原來懷裏的物件捧給他。杜滸見到了,鬆一口氣,用目光示意她收好,複又閉上眼。

一小卷手帕包住的東西,一直讓他揣在懷裏。她立刻認了出來。那手帕裏包的,是一枚舊鹿角扳指,和一個盛著毒`藥的瓷瓶,都是她許久未曾見麵的老朋友。那手帕上捆著一根頭繩,打著一個精致漂亮的結。兩年了,杜滸連拆都沒拆開過。

奉書心中一酸,將那小包放進自己懷裏揣好,感覺身體稍微完整了一些。

杜滸懷裏還有另一樣東西,是一條仔細折好的男子衣帶,灰白色粗布質地,上麵密密麻麻的,似乎寫了字,已經染上了一點血。

奉書湊到燭火前麵,讀出了上麵的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為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宋丞相文天祥絕筆。”

這一天是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日,距文天祥起兵勤王,已過去了將近八年。距他兵敗被俘、宋主蹈海,已過去了近四年。這短短的一句話,便是他這八年間的全部概括。

奉書默默記下今天的日子,將那衣帶捧在心口,許久才道:“這是在他身上找到的?”

杜滸點點頭。

“他……他有沒有收葬?在何處?”

杜滸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奉書花了好長時間,才聽懂他說的什麼。

“在場的南人……不準他們棄屍……我和幾個人一起……草草收殮了下……葬在城郊……以後……”

奉書淚水湧出,哽咽道:“是我做女兒的不孝,沒能給父親處理後事。勞煩師父了。以後若有機會,我會將他歸骨回鄉。”將衣帶鄭重收好,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在他麵前跪了下去,朝他叩拜為禮。

杜滸輕輕拉住她的手,忽然說:“對不起……”

奉書鼻子一酸,小聲道:“你沒什麼對不起的。”一麵說,一麵卻湧出了更多的眼淚。

可他還是固執地喃喃說著:“對不起……奉兒,對不起……昨天我……太沒用……我要是能……我要是能早點發現……西門……獒犬……對不起……他們有陷阱……”

他說的話,奉書漸漸聽不懂了。但她知道,他昨天硬闖兵馬司,定是碰上了些厲害角色,激戰一夜,以致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在半昏迷的幻覺裏,還在試圖扭轉著戰局。

她突然意識到,眼下師父和自己一樣需要安慰。她輕輕撫著他的手背,柔聲道:“你孤身一人,能從那裏全身而退,已是萬幸……要不是你今天找到我,我……我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傻事,現在肯定已經沒命了……”

要不是為了找自己,他也不會冒險來到法場,被官兵盯上,耗盡體力,複傷成這個樣子。要不是她手中恰好有那柄削鐵如泥的鑲金匕首,恐怕此刻兩個人已經凶多吉少。要是她聽了他的話,自己向南遁逃,他此刻定是必死無疑。

而現在,他離死也差不了多少,偶爾睜開眼,目光的神氣也是死灰一般。奉書突然害怕起來。他此前也曾經數次受傷,但都沒有像今日這般萎靡。當日他在惠州被囚,被折磨得好像一具枯骨的時候,眼中也沒有過這麼絕望的神色。

奉書隱隱明白,這不僅是因為他的傷。這幾年來,他屢次試圖營救父親,又屢次功敗垂成,而現在事情終於無可挽回,隻怕他已經心灰意冷了吧。日間被官兵圍困之時,他數次命她獨逃,焉知心中沒有存了必死之念?

她感到握著她的那隻手慢慢鬆開了,又驚又懼,連忙用力握住,脫口道:“師父,師父,你別丟下我一個人。”俯身在他胸前聽了好久,終於捕捉到了微弱的心跳,這才心中略定,知道他隻是昏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