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書輕聲重複著:“動搖……國本……”隻覺得這後果太過嚴重,簡直不敢相信。杜滸的麵龐忽然變得有些陌生了。她幾乎要忘記了,他不僅是本事超群的俠客,也是運籌帷幄的軍官,曾經幫助父親打了不知多少勝仗。平日裏他對自己知無不言,磊落坦蕩,可對別人卻不一定這樣。

眾人寂然無聲。王積翁呷了口茶,又笑道:“漢人又臭又硬不好嗎?文山公算是給皇上上了一課,讓他知道咱們漢人脾氣倔,不好管。皇上這才會任命這麼多漢官,讓漢人去管漢人,咱們這些降官,在朝廷裏才說得上話。這麼著,王某頭上的烏紗帽才戴得牢。所以說,王某每日晨起,看著自家的高宅大院,除了感激皇上聖恩,也時常會遙祝文山公福體安健,少受活罪。”

文璧沉默良久,沒有回答她,卻慢慢說起了別的故事:“理宗寶祐四年時,我和大哥一同去參加殿試,他二十一歲,我二十歲。你祖父陪著我倆進京,住在客棧裏。江南的夏天又濕又熱,你祖父很快就病了,病得很重。我知道大哥的文采見識都勝過我,就讓他專心備考,照料老父的擔子,我來承擔。後來,他被皇上欽點殿試第一,唱名賜第,而我落榜了。”

“你祖父得知你爹爹狀元及第的喜訊,病勢也隻是暫時好轉了幾天,最後依然不治,客死在臨安。我倆一同扶柩歸鄉,為父守喪。你爹爹哭著對我說,君子以仁,不外乎忠孝二字。如今他上蒙皇恩,決意盡忠報國,卻讓我這個二弟多擔了孝義的責任,他心中十分有愧。

“那時候我們就知道,時局動蕩,今後多半是忠孝難兩全,如今竟真是應驗了。你爹爹既然決意盡忠,那我就替他盡孝,否則,若是文家宗祀至我倆而絕,就算我們都死了,又有什麼臉麵見列祖列宗於地下?還有,你祖母尚且生死未卜,我也要盡力尋訪,這些事情,我都要替你爹爹做……”

奉書想不出反駁他的理由。她也讀過不少聖賢之書,知道“孝”字的分量。

文璧笑了笑,又道:“我跟你爹爹早就心照不宣啦。我這次去見他,雖說是厚著臉皮,卻也算不上問心有愧。我跟他說些什麼,也都不重要。就算張弘範給我打好了草稿,讓我對著他一字字背,也沒關係。這麼多年的兄弟,互相的心意都明白。”

他說著說著,眼圈便紅了,眼角貯滿了淚。奉書忽然明白了。盡忠的那一個早就決意守節盡義,文璧此行若是不能達成皇帝交予他的目的,這一次的見麵,其實便是永訣。

她拉住二叔的手,問:“那你去向爹爹帶話,說我……我很想他,行不行?我能不能給他帶封信?”

“元軍大舉進攻福建,南劍州知州王積翁棄城逃跑,現在已經做了韃子官了!”

奉書差點叫了起來,連忙捂住嘴,差點把櫥櫃裏的一疊瓷碗碰倒。輕輕哼了幾聲。。。。。。

另外幾人也吃了一驚。謝昌元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難道文山公……”

那一晚似乎注定是不平靜的。送走了元軍的哨馬,幾個孩子都倒地呼呼大睡,可蠍子卻沒睡。蚊子夜裏迷迷糊糊地睜眼,見她正靠牆坐著,手中拿著什麼東西,翻來覆去地把玩,接著,又拿起小耗子討來的那皮袋烈酒,將剩下的酒一口口喝掉,仿佛像大人一樣在借酒澆愁。然後她撲通一聲倒下了,在睡夢中喃喃怒罵,有時候又哭了出來,有時又咬牙切齒地喃喃說:“死就死!有什麼好怕的!李恒,你現在好威風……下次我再……再放過你,我他娘的不姓李!”

她隻覺得蘇東坡怎麼能在這裏呆得下去,天色又濕又熱,蚊子也比江西的大了許多。開始她見到大毒蚊子時,還會尖叫一聲,躲到大人身後,直到它變成扁扁的死蚊子為止。過了一兩個月,她空手打蚊子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了,偶爾打出一記妙擊,她甚至飄飄然然,感覺像書裏的俠女一般。再後來,姐姐們房裏的蚊蟲,也都成了她的試招靶子。母親見了,唯有搖頭微笑。

附:文天祥正氣歌序:

餘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汙下而幽暗。當此夏日,諸氣萃然:雨潦四集,浮動床幾,時則為水氣;塗泥半朝,蒸漚曆瀾,時則為土氣;乍晴暴熱,風道四塞,時則為日氣;簷陰薪爨,助長炎虐,時則為火氣;倉腐寄頓,陳陳逼人,時則為米氣;駢肩雜遝,腥臊汗垢,時則為人氣;或圊溷、或毀屍、或腐鼠,惡氣雜出,時則為穢氣。疊是數氣,當之者鮮不為厲。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間,於茲二年矣,幸而無恙,是殆有養致然爾。然亦安知所養何哉?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作正氣歌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