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書看著他一樣樣地討要物件,得寸進尺,心中又是佩服,又覺有趣,忽然想:“這些也都是本事,得好好學著。”
晚飯是夾雜著芋頭的的粗米粥,還有獐子肉做成的羹,盛到每人碗裏,也不過幾小塊肉而已。奉書想問他們為什麼不多燒些,但想到杜滸已經把獐子賣給了人家,這一頓到底給多少肉,也就不由他們做主了。
那米粥裏則全是沙子和麩皮。那一家子男男女女似乎一個個都滿足得不得了,稀裏呼嚕吃得好大聲音。可奉書隻斯斯文文的吃了幾口,就食不下咽。她不斷提醒自己,比這糟糕十倍的東西,蚊子也曾經塞進嘴裏去過。可興許是由奢入儉難,她在二叔府上做了幾個月小姐,便將當年那饑不擇食的感覺忘了個七七八八。
杜滸看著她,眼中微露嘲色,悄悄朝她作了個揖,意思是:“五小姐可還吃得慣這些粗飯?”
她心頭席卷過一陣不服輸的傲氣,端起碗來,把米粥和沙子一口氣吞下肚去。放下碗一看,裏麵還剩下一口米湯,湯裏麵漂著幾個米蟲。
她挑釁地看了杜滸一眼,閉上眼,把那口米湯也灌了進去。
杜滸此前已經從碗裏挑出了十幾個米蟲,用指甲彈在地上。這麼一來,顯然是給比下去了。他吃了一驚,隨即搖頭笑笑,撥了幾塊肉在她碗裏。
奉書忙道:“我夠了。”
杜滸笑著說:“你這麼愛吃肉,就給你多吃些。再說,你還在長身體呢。”
“長身體”這個理由,大約是所有大人哄小孩子吃飯時的通用說法。奉書聽他這麼一說,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心裏一酸,隻得點點頭,聽話地把肉塞進嘴裏。
杜滸自己隻是一碗碗的喝粥,直到肚子微微鼓起來。
到了晚上,這家人也沒有多餘的房間,隻好在廚房裏鋪了兩堆稻草,蓋上舊衣服,權當兩人睡處。外麵的大雨早就停了,空氣重新變得濕熱起來。灶台還帶著燒晚飯的餘熱,整個廚房好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
奉書汗如雨下,明明疲累已極,卻怎麼也無法安然入睡。身下的稻草穿過布料,紮在她皮膚上,又麻又癢,讓汗水浸得沙沙的疼,似乎是過敏了。蚊子當年在雜草中睡出來的一身厚皮,此時已經蕩然無存。
她按照杜滸教的法子放鬆心緒、舒展身體,沒用。她不禁懷念起惠州閨房裏的繡床來,進而回憶起那香噴噴的枕頭、軟綿綿的被褥、滑溜溜的睡衣睡裙,還有好幾個召之即來的小丫環,睡在自己身邊,隨時能起來給自己端來一杯茶。
隨即便想起了阿染,她死得那麼無聲無息。雖然自己已經算是給她報仇了,但心裏麵仍然不能完全釋懷。
她不敢回想自己報仇的那一瞬間。過去的蚊子不知殺過多少野兔野雞,可是畢竟沒殺過人。迷迷糊糊地剛一合眼,就覺得自己握著利劍,一劍一劍地捅在一個溫熱的軀體上,鮮血飛濺。周圍的黑暗好像一個萬劫不複的地獄,把她團團包圍。她聽著身邊杜滸微微的鼾聲,忽然有些恨他。
她為了一腔仇恨,放棄了那麼多東西。父親若是知道了,還會不會認她作女兒?二叔此時,是不是還在想念那個乖巧聽話的自己?
她默默地念著那些還沒伏誅的仇人的名字,給自己鼓勁:“大大王,二大王,三大王,你們讓李恒教訓了一頓,最好現在已經傷重而死了,不然你們作惡多端,早晚有一天會自取滅亡……張弘範元帥,眼下你是在廣州,還是在回大都的路上?哼,你再跟我爹爹裝好人,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不然,爹爹怎麼會一個勁的罵你?督府軍是滅在你手裏的,官家也是折在你手裏的,你別想有好果子吃。李恒……”
她本來還對李恒頗有糾結,但自從談笙透露出李恒有納她為媳婦的意思之後,李恒在她心中自然是罪加一等。她知道談笙的話不可信,但她也不在意。怨恨李恒的理由,自然是越多越好。
“你跟我爹爹作對,跟大宋作對,本來就是死有餘辜。你還欺負我二叔,要把他的女兒娶作你兒子的小老婆,哼,我祝你屢戰屢敗……唉,不過現在已經不怎麼打仗了,你大約會回大都,去向那個忽什麼什麼的蒙古皇帝邀功請賞了吧……那……那我便祝你……”
杜滸突然開口了,把她嚇了一跳:“念叨什麼呢?”他的鼾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我……”雖然廚房裏又昏又暗,但奉書還是微一臉紅,小聲說:“沒念什麼,睡不著而已。”
杜滸冷笑道:“蒙古皇帝,不叫忽什麼,叫忽必烈。”
奉書叫出聲來,耳朵根呼的一下就燃起來了,恨不得立刻鑽進灶洞裏。他全聽見了……她最隱秘的這個小秘密,全讓他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