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帳篷(1 / 1)

我曾在一家紡織廠工作,那時我隻有十五歲。說來也巧,那一年春天,田裏剛剛播下種子,卻沒想溫暖和煦的春日轉瞬間成了嚴寒冬日,一夜之間仿佛整個世界都隻剩下白色。

那不是一場普通的雪,自它裹附大地後就沒有融化過。它奪走一切它能奪走的生命,其中就有我的父母和比我小兩歲的妹妹。

我曾想放棄,就那樣追隨家人的腳步共赴黃泉,卻被一個外國人所救。

就讓我叫他老爺吧,哪怕我現在不為他工作,見到他也一定會這樣稱呼他。他是個標準的外國人,和那些故事裏所說的金發碧眼的洋鬼子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但他說話並不像外國人,一口標準的漢語比大多數中國人講的還標準。

他對我很好,教我學算賬,學洋文,短短大半年時間,我就學會了我十年都學不會的東西。漸漸地老爺也開始器重我,讓我幫他打理手下的生意。終於,十六歲生日剛過,我作為全權管理人,接管了那家紡織廠。

初到紡織廠,年輕的我就被處處針對,雖然那群小股東和勞務長不敢明著和老爺的指名管理者對著幹,可仍舊避免不了他們做些小動作。不是突然斷水,就是半夜裏停掉暖氣,有的時候竟然還會故意把我的飯菜做的很鹹。

但反過來想,用對付孩子的辦法對付隻有十六歲的我,倒也還算仁義。反正我是給老爺幹活,隻要老爺能賺錢,能有好處,我就高興。對於一條被救的野狗來說,能報恩才是他最大的心願。

可事情並不會如此順你心意。

那天我突然想要去廠房裏看一看,畢竟來到紡織廠已經小兩個月,還沒認真看看廠裏的設備如何。那時聽說隔壁工廠換了新機器,產量直接翻了三翻,這更讓我不敢大意,畢竟這廠子是老爺交給我的。

我跟著勞務長來到廠房,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機器轟鳴聲如今近在咫尺不免讓我浮想聯翩,可當我推開廠房側門時,一切美好幻想都像是被火燎過,蕩然無存。

這廠房裏到處都是穿著髒圍裙的髒女人,她們年齡最大的不過二十五六,最小的恐怕要比我那早夭的妹妹還要小一兩歲。這都還能忍受,但那機油混合著好像畜棚裏牲畜的體味讓我差點吐出來,我隻好用撒過香水的手帕遮住鼻子才能繼續前進。

“喂,老吳,帶小老爺四處看看!”勞務長沒有香手帕,他臉憋得通紅吼完就跑,換了一個隻用看就能感受到一股惡臭的老頭帶我繼續前進——他黏膩的就像坨鼻屎。

每台機器前都有四五個女孩不停工作,她們幾乎統一的動作差點讓我以為她們也是機器。她們不知疲倦,不抱怨,隻是埋頭苦幹,在我來看,已經是最效率的工人也不為過。可一想到隔壁工廠的產量要比這還要多三倍,我不由的佩服起那些科學家來。

技術更新真是最可怕的競爭對手。

十分鍾,不能再多,我的手帕也受夠了這惡臭,我也隻好逃一般離開廠房。

外麵的空氣雖然不好,但也比廠房裏要強。

我本打算直接回辦公室向老爺上報廠裏的情況,卻不知怎麼回事,突然想要去廠房後麵看看。

現在想來,那一定是命運在召喚我。

廠房後是一片低矮的帳篷群,它們連成一片,占去近一半工廠後院。我很不解,因為員工都有員工宿舍,這一大片髒帳篷又是做什麼的?

好奇心就像血管裏的毒液迅速擴散,促使我去一探究竟,可剛到那帳篷口,我就再也不敢向前走一步。

仿佛地獄裏一個最陰暗的角落,髒兮兮的女孩們躺著,蹲著,相互倚靠著,在這寒冷的陰霾中等待著什麼。她們全都骨瘦如柴,一條條藏藍色的髒裙子套在她們身上就好像一條條裹屍布。

她們死的很慢,偶爾還能聽到些細微的呻吟,卻比任何尖銳之聲都讓我覺得刺耳。我想起勞務長說過要再雇傭一批人。難道少的人就是這些被送來這裏等死的女孩們?!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工廠能夠日夜不停的工作。可一想到那連綿不絕的帳篷我就頭皮發麻。

這時我看到一個抬頭望著上方的女孩眼中還有一絲光芒,就好像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老天爺啊,如果不讓我做些什麼的話,我一定會被良心折磨死!

我衝過去掏出一塊老爺送我的巧克力遞給她,卻害怕她沒力氣拆包裝,又立刻收回手去掉包裝後再交還給她。

她一口吞下巧克力,接著將頭埋進膝蓋,什麼也沒說,隻是漸漸化為一塊岩石一動不動。

當晚,我就坐上火車向老爺提交了辭呈。

這也是為什麼現在我會是一名革命軍,而非那群吸血鬼之一的原因。

你也是孤兒,怎麼樣,沒地方去的話,就和我們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