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七章·德妃(1 / 2)

“這曲子,好生冷。”蘇祗婆絲毫不掩飾的指出了我所彈曲子中的錯處,哪出多跳了兩個宮音哪出又少彈了一個商音。我問他不是說我的曲子很冷麼,為什麼還要幫我將曲子裏的錯處挑出來。

他說:“殿下是在思念心上人吧?”

“我以為,再沒人能聽懂我琴聲中的含義……”我彈的曲子是《古詩十九首》中的一闕。

《客從遠方來》: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爾。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膝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魏崢的音容笑貌,他的死仿佛就在昨日,我似乎隻是在與他泛舟遊湖的時候在小船上打了個盹,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夢醒後,我就能看到守在我身邊寸步不離的他了。

蘇祗婆遞給我一張素白的手巾,他那一頭青棕色的長發半掩半卷,頭上有一根鬆木簪簡單的挽了一個鬆鬆垮垮的發髻。深青色的瑞鳳眼定定看著我,即使什麼話都不說,我也曉得他是在寬慰我。

我用手巾擦了一下眼眶,拭去了已經滾出眼角的淚,勾起似是而非的笑來,自嘲:“他們都以為我已經忘了,私下裏還有人謠傳我是一個無情又虛偽的人。他們都不懂,我到底有多愛阿崢!”

“太女殿下想聽某講一個故事麼?”蘇祗婆向我借了琴,我與他仿佛交換了彈琴者與聽客的身份,第一個琴聲隨來的時候,我已置身在一片江中孤洲。我盤膝坐在一棵梨花樹下,靜靜聽琴。

琴聲嫋嫋隨風散入無際無邊的江河中,清波靜如一張紙,雪白的梨花一片一片如雨落下。蘇祗婆彈的曲子是《蒹葭》,這詩中濃濃的相思哀怨情緒,他在思念著誰,一定是他的心上人了吧?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蘇祗婆的故事要從他還年少的時候說起,那時候他十六歲出頭,是龜茲王國皇室樂家出身的天才人物,小小年紀已經是王宮筵席上彈奏胡琵琶的首席嘉賓了。

那一年蘇祗婆從龜茲到了突厥,作為戰敗國獻上的俘虜,蘇祗婆在陌生的草原第一次見到綠眼的狼,會生寒氣的冰湖,會用削木刀劃破他的脖子的大邏便,會光著一雙腳帶他抓兔子的庵羅。

還是在那一年,大燕朝第三任皇帝慕容縉親征突厥,要木杆可汗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阿史那女英的美名整個草原沒有那個部落不知曉,多多少少的草原兒郎都想要求娶這位珍寶似的公主。

第二年的陽春三月,送嫁與迎親的隊伍浩浩湯湯的從草原,進入了城郭擎天的中原大燕。蘇祗婆作為陪嫁的樂工也在這隊伍中,他的身份隻比準新娘阿史那女英稍次一些,他將主持大婚時的慶樂。

歲月如果可以一直定格在蘇祗婆與慕容縉初見的時刻,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了。

“你見過天山的雪蓮,草原的冰湖,大漠的綠洲。我見過江南的水鄉,蜀中的險道,巍峨的長城。你沒有見過的漫山紅楓,沒有聽過的曲折戲文,從今往後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去領略。”

“這恐怕,於理不合。”蘇祗婆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慕容縉的示好,他當然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單純少年,時下男風盛行,木杆可汗為保住女兒的皇後之位,自然也會安排幾個以色侍君的**。

蘇祗婆身為樂工,也是其中一個,隻是說上去他那第一樂師的名號好聽一些而已。

以色侍君王,由來不長久。歲月不會靜止,時光不會逆流,他也會從一個貌美風流的少年郎變成一個鬢邊發白,皺紋滿臉的佝僂老漢。帝王的恩寵從來不會一直停留在一個人身上,無論是男是女。

蘇祗婆於慕容縉來說是特別的,他是慕容縉生命中的一抹帶著青色的光,是看遍繁華與金銀還有生與死血和淚的那雙眼睛的救贖。他想要為蘇祗婆築起一座高樓,將他珍藏在自己的羽翼裏。

隻是一隻學會了翱翔的雛鷹,又怎會甘願歸集於這金碧輝煌的囚籠之中呢。蘇祗婆最後的就是自己從城樓上跳下去,留給慕容縉的最後一麵,是自己決絕無情的一麵,他還摔壞了這把焦尾琴。

慕容縉愛他勝過愛自己,勝過這個江山,勝過自己的皇位。

他死,他也活不長久。

直到成為了焦尾琴中的琴靈,蘇祗婆才知道一些生前一直不曉得的真相。築高樓不是為了拴住他,是因為他說過自己想家了,想眺望遙遠的龜茲。他逃跑的那一夜,是叛亂者密謀已久的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