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二年,長安。
低壓的鉛雲咆哮翻湧,豆大的雨點嘩啦啦砸了下來。承天門樓上的殘血被慢慢洗淨,順著雨水蜿蜒出半城的猩紅。皇帝高高坐在門樓上,一字一字地念出了兩個名字:“常元楷、李慈。”
左羽林大將軍常元楷,以謀逆罪,斬首。
右羽林將軍李慈,以謀逆罪,斬首。
而他們身後的那位鎮國太平公主,同樣也活不了多久了。
皇帝冷笑著俯瞰長安城,又將宰相們的名字一個一個地清點過去。蕭至忠、崔湜、竇懷貞、岑羲……世人都說,大唐宰相七人,五人出自公主門下;而太平公主之所以把持朝綱,培養權臣,其實是想要效法則天皇帝,以女子之身,登臨大寶。
“嗤……休想。”
皇帝站起身來,喚道:“高力士。”
“聖人有何吩咐?”
“去鎮國太平公主邸。朕要親自送她上路。”皇帝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眼中透著冷梟。他今年隻有二十八歲,正是男人一生中最有雄心和抱負的年紀,還帶著一點年少的輕狂。他要親眼看著她死去,親手將她送到黃泉路上,才能真正地安下心來。
他還真是小看了這位姑姑。
區區一個鎮國公主,她竟然能夠調得動北衙禁軍,令左右羽林大將軍親自帶兵入虔化門,隻差一點就廢了他這個皇帝。多虧他提前一天得到消息,先發製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皇帝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來,回想起當日那位權傾朝野的公主姑姑,心裏依舊有些發怵。
不怕。他暗暗為自己打氣。
左右羽林軍已經盡在他的掌控之中,蕭至忠和岑羲也已經被傳喚入朝,進門即殺。隻剩一個據說最厲害的崔湜……唔,隻要太平公主一死,管他崔湜還是竇懷貞,全部都要死。
皇帝在森嚴的守衛中踏上車輦,沿著寬敞的朱雀大街,朝太平公主府邸駛去。雨點劈啪地打在車蓋上,也震得他心裏一陣陣地發麻。他心中清楚,如果這回他沒有提前得到消息,如果他得到消息的時間晚了那麼一天,那麼如今身首異處的,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真不愧是則天皇帝的女兒,權謀手段一脈相承。
車輦在太平公主府前停了下來,高力士親自撐起了傘蓋。皇帝讚賞地點點頭,舉步走下車輦,沿著朱漆的大門,走進了公主府。此時雖是初秋,院中花木卻依舊開得繁盛,大片的秋海棠在雨點中搖搖曳曳,開出一片刺眼的深紅。
皇帝心頭緊了一緊,在兩位金吾衛將軍的陪伴下,來到了正堂。
屋外下著滂沱大雨,屋內卻依舊燃著嫋嫋檀香。一幅雪白的宣紙攤開在案幾上,濃墨肆意潑灑,流瀉出一派恢弘的山河氣象。太平公主一身大紅盛裝,手執長鋒紫毫,一筆一劃地在紙上題字。她的字承襲則天皇帝,一樣的金石刀筆,一樣的勁峭崢嶸。
案幾旁跪著一個錦衣青年,眉頭深鎖,脊背挺直,正是皇帝少年的玩伴,立節郡王薛崇簡。
皇帝停下腳步,高力士即刻上前,一板一眼地念起了中旨。內容不外乎太平公主大逆不道,私調禁軍,圖謀皇位,實在為天下人所不齒雲雲。他念完了,又從臣侍手中取過鴆酒,砰地一聲擱在太平公主案前,虎著臉說道:“請快些上路。”
太平公主不緊不慢地繼續題字:“說完了?”
高力士一愣,氣勢陡然降了八分:“……說完了。”然後退到了皇帝身後。
皇帝輕咳一聲,看也不看薛崇簡,沉著聲音說道:“姑姑還是自裁為好,免得侄兒動用這些粗野的金吾衛,又要惹得姑姑不快。”
太平公主嗤笑一聲,將筆擱在了墨色盤螭的筆架上,卷起宣紙投入火盆中,看著它化為灰燼,才慢慢地說道:“要我自裁也不難,隻是你要先回答我一句話。”
高力士剛想說一聲“放肆”,卻被皇帝攔了下來:“姑姑請問,侄兒知無不言。”
太平公主站起身來,寬大的袖擺拂過案幾,鋪展開一片刺眼的深紅。
“我的話很簡單,統共就隻有一句:若我是男子,你今天還能坐穩這個位置麼?”太平公主的語調冰冷,神色卻是極為平淡,仿佛隻是在說一件不相幹的事情。
皇帝想了片刻,竟然答不上來。
“原來你也不知道。”太平公主彎了一下嘴角,“我七月四日舉兵,你七月三日便得到了消息。眼下我不想知道是誰泄的密,也不想知道有多少人投靠了你。隻是三郎,你捫心自問,若我是男子,你還有機會被立為東宮儲君,最後榮登大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