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雲娥是被一滴水嚇醒的。她茫然睜開眼,卻聽到了電閃雷鳴的聲音。
發黴的茅草比浮冰還冷,草裏藏著不知是什麼動物的骨頭。茅草屋簷止不住地漏水,雨滴不間斷地落在她的額頭上,許久才感覺到冷。
她的雙手被麻繩反綁,背靠土牆。她動了動胳膊,環視一圈,確認自己並未回到白帝城。
此處是一間破廟,廟的門框塌了大半,雨水澆了一地。一左一右兩個家丁正呼呼大睡,絲毫不被大雨所驚擾。
季懷璋不知去了何處,那背叛了莊氏的旁管家也不見身影。
莊雲娥用片刻時間平複了心緒,又用半刻時間盤算自己當下的處境。
季懷璋定然不是一個人來,甚至季家也並非一家出動。劫持莊岱遺孤這麼大的事,若說他們身後沒人指使,這話渾如騙鬼。
如今莊緯既然逃了,依季懷璋的性子,必然想先將她帶回季家。想來是雨太大,他們暫且歇在此處,想等明日天晴了再回白帝城。
等回了白帝城之後,等待她的將是鳳冠霞帔與一座金雕的牢籠。
莊雲娥深吸一口氣,手指深陷入掌中。還有什麼方法可以逃。
她今日身著男裝,除那短刀外並沒有其餘尖銳之物。若是動靜太大,難免讓兩個家丁從夢中驚醒。
她伸手往茅草堆裏摸了一把,眼睛一亮,想起自己頭上的發簪。她今日束發時還嫌那陶木冠拉得頭皮太緊,專程讓侍女係鬆一點。
莊雲娥背靠著牆,側過臉,小心翼翼貼著牆體摩擦自己的發頂。發冠裏一支銅發簪鬆鬆穿過發箍,並未被別人搜去。
金屬摩擦在牆麵上的聲音微弱卻刺耳。一個家仆暗罵一聲,半睜開眼,嚇得她趕緊閉目假睡。
片刻過去,雨水嘩嘩往下淌,那家仆翻了個身,沉沉睡去。莊雲娥屏息凝神,忍著半邊臉疼痛。
終於,窸窣聲過後,銅發簪落到了茅草堆上。
反手解繩結的本事也是莊岱教她的。莊岱平日裏總疑心自己的兒女會落入險境,想方設法教他們些奇技淫巧。比如反手脫綁。
此事虞夫人聽不得,一聽就要發火,而莊岱總以“技多不壓身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用得上想當年如果沒有這些技能我早就歸西了”為由搪塞過去。
莊雲娥咬著牙,雙掌靈活後屈,小心翼翼往茅草堆深處摸。
深睡的家丁距她不過一臂之遙,簌簌的茅草動靜讓她心驚膽戰。
猛地,那家丁驚坐起身,道:“什麼人!”
莊雲娥背靠牆壁,飛速閉上眼。
腳步聲由遠而近,濕噠噠帶著雨意。一人脫了鬥笠,抖了抖水,道:“還睡著?”
這是季懷璋的聲音。他去而複返,恰好掩飾了她的異動。
“回大公子,就沒醒過。”
季懷璋沉默片刻,輕歎一聲。
莊雲娥的胸腔砰砰直跳,緊張得呼吸都有些不穩。好在外頭雨大,過大的雨點動靜掩蓋了她的不自然。
窸窣的衣料摩擦聲輕不可聞,季懷璋似是放下了鬥笠。另有一人跟了過來,也在他麵前放下鬥笠。
“你放心,我不會對她怎麼樣。”季懷璋道。
“我知道。哥哥不是這種人。”
莊雲娥的眼皮微跳。這是季懷川的聲音,即便化成灰她也能認出來。
“然後呢?你想說什麼?”
二人在夜宴上相見便多有古怪,而今莊雲娥雖閉著眼,卻依然能清晰感受到二人談話時那不自然的膠著氣氛。
季懷璋的口吻涼薄,甚至帶了些不易察覺的自嘲與自哀。聽季懷川不答,他又歎一聲,道:“父親知道你來麼?”
“現在還不知道。”
季懷川扒開一塊空地,在季懷璋跟前端正坐下。
一地又灰又臭的老鼠殘骸與破茅草堆讓他捂嘴猛咳,季懷璋眉頭深皺地從懷中掏出一張帕子,遞給他。季懷川感激接過帕子,捂著帕子咳了片刻,又將帕子好好疊整齊,交還給季懷璋,道:“我也便直說了吧。我來勸哥哥收手,不要去摻和這裏頭的七七八八。”
季懷璋偏過頭,眉頭深皺,不語。
“你擄來莊姑娘,既是父親的意思,也不一定是父親的意思。父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籌謀一件什麼樣的危險之事,你若順著他,這危險終將降臨到你的頭上。”
雨聲還沒有停,季懷璋也沒有答話。
季懷川輕歎一聲,道:“三個人。莊岱,季家,當今聖上。莊岱坐擁蜀中寶地十五年,這十五年裏,蜀中是否還算太平?蜀中百姓又是否姑且算得上安居樂業,風調雨順?季家在蜀中常居莊岱之下,雖有五代家學之傳,到了父親這一代,是否缺了真正可以拿來與莊岱抗衡的功勳之人?——哥哥且聽我說完。”
破廟裏又濕又冷,季懷川皺了皺鼻子,虛咳了幾聲,接著道:“我雖然也不知道當今聖上在想什麼,但我猜,當此災年之時,一個功勳卓著的老臣死在了燕城百裏之外,死於山賊之手,他最怕看到什麼樣的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