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詭的牙 一(1 / 2)

在我上小學二年紀那年,學校來了個牙科醫療隊,上海來的。醫生們為我們每個孩子做牙齒體檢,檢查出我右側上下兩顆六齡齒有齲齒。班主任讓我回家問父母要錢,補一個齲齒收費二元。用今天的收費標準,就像免費。可我回家卻連四元錢都要不到。

問母親要錢時,她正在水龍頭洗碗。我向她說明情況,她拒絕了,並順手拿起隻她正洗的碗,打了個比方:

“你要補牙,就像這隻碗,有了缺口,花錢把它補好了,然後再把它摔碎,丟棄。”

當時做父母的,對優生優育沒概念。他們滿腦子想的是怎樣讓自己的肚子經常性膨脹,多子多福嘛!對於牙齒這種曆來被國人視為不是病的小恙,在他們眼裏不值一提。他們不懂,牙病是輕恙重症,關係到牙齒主人幸福——吃得好還是吃不好。他們更不懂怎樣保護好孩子們的牙齒,因為他們連怎樣保護好自己的牙齒都不懂。我記得父母親從小沒督促過我們刷牙。我成年後才懂,人每天至少要刷兩次牙。我甚至跟父母學,他們刷牙的姿態像拉小提琴,牙刷是弓,牙齒是弦,就這麼拉了幾十年,以至於他們沒老就成了豁牙巴的老頭老太。幸虧我大了看了本護牙的書,知道在牙齒上拉小提琴的後果是,會把牙齒底部拉出一溜凹槽。我立刻照鏡子,發現我牙齒的凹槽已經不少,有好幾道,趕緊去醫院補,才免去父母六十多歲就滿嘴假牙的衰運。作為成年人,他們熱衷於加緊生產,努力工作,沒空看書,醫學常識極度匱乏。我母親甚至不知道,我那兩顆六齡齒是我自己每天吃飯吃菜自己長的,是恒齒,是要伴我終身的,是要給我養老送終的。她還以為六齡齒是乳牙,是她十月懷胎她吃飯吃菜在子宮裏她就在我牙床裏幫我長好,等我出娘胎,它才雨後春筍般從牙床上破肉而出的。她隻知道乳牙是短命鬼活不長,她不知道六齡齒不是乳牙是恒牙,可以跟主人命一樣長。難怪她覺得花錢補它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就像破碗補好了又摔碎一樣。

我因為要不到需要補牙的四元錢,右側的上下兩顆六齡齒裏的“牙蟲”得以苟且偷生,伴隨我一起成長。

當我無需問母親要錢就能自主進牙科診所時,我那兩顆六齡齒中的齲洞,跟我人一樣,從小不點慢慢長大。齲洞大點無所謂,它躲在陰暗角落沒人發現,如果仍然能吃嘛嘛香,喝嘛嘛甜完全可以不睬它。要命的是,它居然作祟。用醫學術語,就是齲齒從牙釉質、牙本質,一路齲到牙髓——牙神經。我雖不是牙醫,有點牙科知識。知道牙神經受損後不可逆轉。它不像臉上長瘡,貼貼膏藥可以痊愈。它壞了就壞了,就像人死了,進棺材了,是不可能從棺材裏再爬出來的。

於是,在牙病防治所,a醫生舞動牙鉗,三下五除二,就將我右下牙床的六齡齒拔蘿卜般拔了出來。很好,我喜歡幹淨利落。

且慢!我右上牙床的六齡齒也病入膏肓了。它上麵的齲洞比人眼還小氣,人眼容不下沙子,它連飯粒都容不下。飯粒是個搗蛋鬼,特喜歡往齲洞裏鑽。進去後它不動都有本事讓我牙痛得食不甘味。寢不安枕。無奈,隻好再進牙病防治所。這次是b醫生,如果說a醫生是左傾大夫,b醫生有點右傾。他說,即使牙神經受損,也並非拔牙不可,通過治療,可以保住牙齒。用今天的說法,就是根管治療。今天的牙科比那時發達,根管治療後還有花頭精,做了根管治療的牙齒,還得做個套,也就是做烤瓷牙,讓牙穿上盔甲,披堅執銳,抵擋“牙蟲”的進攻。當年沒有烤瓷牙技術。我的右上牙六齡齒在b醫生的努力下保住了。死人居然複活,我很是感激。

隨著歲月流逝,我右下牙床太平無事,隻是缺了顆牙,並不耽誤我吃香喝辣。右上牙床,那顆起死回生的六齡齒,卻興風作浪。先是發黃,然後變黑,黃黃黑黑後,牙齒自動脫落,卻喝水都痛。沒辦法,隻好又進牙科診所,這次是c醫生。c醫生像在泥土地裏挖紅薯,挖出了我那個已經爛得五馬分屍,隻剩幾個牙跟的六齡齒,挖得我滿嘴血。我因為有麻藥保鏢,渾然不覺痛,旁邊觀戰的小姐卻驚駭得花容失色!一個勁問我:“痛死了吧?痛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