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月初,春寒仍陡峭,一場風雪連綿數日,濕冷不輸隆冬。
天候反常,惜薪司破例將本已停止供應的取暖木炭重新分發至各處宮院。
炭亦如人,也分三六九等。
最上等紅羅炭,燃燒持久,火力旺盛,無煙無味,隻供皇帝與後宮妃位以上者使用。
至於宮人內侍,則隻有濃煙滾滾、氣味嗆鼻的柴炭。
巧茗在榻上輾轉,偶爾幾聲咳。
榻腳處有炭盆劈啪作響。
她蹙眉看那黑煙繚繞,終是忍不住擁被起身,推窗透氣。
北風卷著細碎的雪花闖進來,吹得人一個激靈,頓時困意全消。
“喲,你這到底是冷還是熱?”同屋的月白推門進來時,剛好看到巧茗半身倚著敞開的窗扇,撇嘴道,“冷就燒炭盆取暖,熱就開窗吹風,你兩樣一起來,到底是冷還是熱?難不成當真在清風湖底撞成了傻子,連冷熱都不曉分辨?”
午時初刻,正是尚食局輪值換班的時間,阿茸隨後而入,將那刻薄的話語聽得一清二楚。
“你這人怎麼說話的,”阿茸氣得瞪眼鼓腮,駁斥道,“巧茗隻是記不起前事而已,商禦醫都說除此之外其餘並無影響……”
月白眼一翻,不屑地打斷她,“是啊,得太後特準禦醫看診,便再不將他人放在眼裏,隻管自己胡鬧,也不想想份例裏的炭給她糟蹋沒了之後,其他人是不是得跟著一起挨凍。”
巧茗這幾日人在病中,多虧同屋三女照顧並輪流代她當值,心中念著這份情誼,便不計較月白說話泛酸刺耳,伸手關窗,好聲好氣道:“對不住了,隻是給那煙嗆得一直咳,所以才開窗換換氣。”
月白“切”了一聲,嗤笑道:“做過帝姬的救命恩人,果然連做派都不同以往。可惜,就算鑲了金,裏頭還是窮鄉僻壤來的野丫頭。進宮前連炭都沒見過,這會子有的用還不偷笑,居然還嫌三嫌四。要我說您失策了,如果救的不是帝姬而是皇上,說不定能封個妃位,用上紅羅炭,到時候您周身仙氣兒,自然不會再咳。”
“哎!有你這樣擠兌人的嗎?你家裏要是大富大貴,吃穿不愁,也不會進宮為奴為婢。”
阿茸踢掉繡鞋,爬至巧茗榻上,賭氣推開窗,反身叉腰,下巴一揚,“巧茗病著,難免比平日多些講究,你怎地就不能多擔待些。炭是有數的,但都開春了,左右不過冷上這幾日,哪裏就能不夠用。你不是打小見慣你的司膳姑姑得的各種賞賜麼,眼皮子竟然還這麼淺,為幾塊炭也如此斤斤計較。”
月白被一頓搶白,臉上訕訕地有些掛不住,索性“哐啷”一聲摔門而出。
鬥嘴贏了,阿茸得意洋洋盤腿而坐,巧茗卻神色黯然。
她的父親乃當朝太師梁興,既是開國勳貴又是三朝元老,母親蕭氏則是輔國公嫡長女。這等身份,女兒當然養得金貴。
後來梁家出事,女眷被發送教坊司。巧茗生得一副好容貌,得戚媽媽看重,當成未來的頭牌栽培,吃穿用度自然也是最好的。
是以,她雖落過難,但到從來未曾試過為幾塊壓根看不上眼的劣等柴炭看人臉色,聽人冷語。
不過,轉念一想,受些閑氣總好過強顏賣笑。
巧茗在教坊司賣藝不賣身,一直循規蹈矩,沒想到她不犯事,事卻來纏她。
巧茗曾與永昭候次子顧燁定下婚約,墜入樂籍後,婚事自然再不算數。
然而,她還是被卷入顧家兩子爭奪爵位的風波裏,被那自己不成氣候又猜忌弟弟的顧煒多番欺侮,甚至因而喪命。
隻是萬萬料想不到,她沒有走黃泉路去地府報到,卻回到五年前,在為救容華帝姬溺水的尚食局女官林巧茗身上借屍還魂。
容華帝姬,大名韓伽羅,是天啟帝至今唯一的孩子,乃已故的敬妃娘娘所出,也是巧茗嫡親的外甥女。
因緣巧合至此,除了天意也想不出別的解釋。
“你發什麼呆呢?”阿茸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斷巧茗的思緒,“難不成沒撞壞,卻給燒壞了。”
阿茸一壁說,一壁故作擔心地伸手探她額頭,“明明已經退熱……阿嚏!”因就坐在窗口,被冷風吹得打了個打噴嚏。
巧茗連忙將窗合起,“你呀,就知道跟人賭氣,看,把自己凍壞了吧。”
“嗯,真的好冷啊!”阿茸笑嘻嘻地,“你睡了一早上,被窩裏熱乎,讓我進去暖一暖吧。”
言罷,也不管巧茗答不答應,直接上手去掀她被子。
巧茗頭上有傷,便假稱自己不記得前事,畢竟對她原主毫不了解,免得裝不像,日久天長被人看出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