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楚辭,字修之,合二為一即為修辭。古修辭,有修理文教之意。由此可窺,長輩們對我寄予了何種厚望。
眾所周知,鎮國公府聲名煊赫,等閑之人不可攀附。祖父輔佐帝王之側披肝瀝膽,三代股肱。父親手握實權,進直忠言。京都不乏世家名門,楚氏一族淩駕於一眾貴族之上,一時無量。
我出生於父親官拜高位之日,逢祖父談笑朝堂、指點江山之時,楚家如日中天。貴為長房嫡孫,自出生之日起,萬千矚目集於一身。
我天資聰穎,自幼過目不忘,一點即透。在祖父親自督促之下,三歲啟蒙,四歲通書,五歲騎射,六歲即隨祖父聽訓於書房,習權謀之術,論江山大義,神童如是,慧不可言。
十四歲那年,我依照長輩們所鋪之路,擊敗無數貴族子弟,囊獲太子青眼,成為東宮三侍之首。太子心腹,逐漸走向未來政治權利的中心。
太子驚才絕豔,龍章鳳姿。另外兩個伴讀章懷豫與許衍,亦是卓爾不凡,絕非池中之物。
在東宮伴讀的幾年間,我迅速成長,滿心壯誌淩雲,根本無暇顧忌兒女情長。
蓋因時常出入宮闈,觸目之中無論六宮粉黛亦或宮婢侍女,皆容貌綺麗,身姿妖嬈。是以,等閑顏色難以入眼。加之我少年老成,心性堅定,即使亂花漸欲,未曾動情半分。
等到年方十七,同輩中人早已娶妻生子,族人催促急迫。這才從江山權術中分出些精力,萬般無奈開始思考起妻子的人選來。
攤開來講,其實我的妻子並不好當。楚氏一族長房長媳,德容工言應當出類拔萃,係出名門,看透時局之餘顧全大局,同時還要具備一定手腕,必要時尋求助力。擇偶一事,不僅關係到我後半生順遂與否,更與鎮國公府百年門楣休戚相關。
除此之外,畢竟是執手一生、同甘共苦的伴侶,我與她不求生死挈闊與子成說,但求心意相通,舉案齊眉。若是連基本的互相理解與信任都做不到,任憑如何般配,終究隻能成為一對怨侶。
在終身大事上,最著急的莫過於母親,她自有自己的一套看人標準。首先,出身上不能差,長媳出身低了,底下幾下兄弟親事都會棘手。容貌倒沒什麼,清秀白淨就好。最重要的是性子,必須聰慧通透,明白事理。
大概因了這一重又一重的挑剔,蹉跎兩年有餘,我一直沒找到願意求娶的女子。將至弱冠,門檻踏破有意與父親說和的不知凡幾,我的親事卻一直懸而未決。
我心裏非但不急,反而鬆了口氣。大丈夫何患無妻,我一貫奉行著寧缺毋濫的原則,何況人生大事。為繁衍後代家族期望而成婚,還不如一輩子孤獨終老……
況且,婚姻大事,但求一個緣字,急不得,迫不得。孤身走過了這十幾年,對自己的妻子,我含了期待,不願將就。
也幸好,我的婚姻大事,有祖父父親親自把持人選,找不到各方麵都無可挑剔之人,不會輕易定下。
那天陽光明媚和煦,再尋常不過的一天,我難得休沐,從宮中出來回府找父親議事。剛至書房外欲扣門而入,母親溫和的歎氣徐徐傳來。
“哎,修兒這婚事可真是愁壞我了。”
我失笑不已,無奈至極,母親這是又與父親商量呢。這個話題從十三歲起便被提上日程,每次都無疾而終。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乃至整個國公府都將我的親事當作天大事情來看待,妻子人選半點兒不肯馬虎,以至於挑來選去,這些年竟沒一個能入得了層層法眼。
我素來沒有窺探別人講話的癖好,本欲離開,剛轉身便聽到“章閣老”三個字,思及同窗章懷豫,一個遲疑不由駐足。
我從小耳聰目明,因習武的關係,聽力比常人要敏銳得多。因此毫不費力,便將屋裏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我看那章閣老家的大姑娘不錯,知書達理,端莊文雅,模樣學識處處拔尖兒。
今兒在長公主府,她們十來個孩子給長公主獻禮祝壽,都是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每一個都出落得嬌俏水靈,當著滿堂的宗親貴婦,免不了會拿出來比較一番。
出身名門的姑娘,個頂個有心氣兒,雖然表麵維持一貫謙讓,可一較高下的心思是免不了的。
唯有那章大姑娘沉得住氣,隻上前送了禮說了兩句討喜的吉利話,便安靜站在一旁,不驕不躁。看其他姑娘出盡風頭,不嫉不妒。那股子沉穩勁兒我看了就喜歡。
我合計著,大姑娘出身於那樣的門楣,管家算賬肯定一早就學了。給修兒聘來,做咱國公家長媳再合適不過,老爺意下如何?”
僅從聲音裏便能聽出,母親對這章家小姐必定是十分滿意的。她平時看著和藹可親,實際心中自有一番衡量,不是真的入了眼,絕不會一口氣說這麼多,還句句讚賞,不贅一詞。
父親愁眉深鎖,耐著性子聽母親絮絮叨叨說完,將手中的茶杯放下,長長歎了口氣。
“重新相看別家吧,章家大姑娘是別想了。”
母親沒想到父親會一口回絕,驚訝了片刻,不甘心道:“老爺這是為何?咱修兒還能辱沒了那姑娘不成?”
聽了這話,我失笑不已。在母親心中,自己恐怕優秀到無人能及,配皇家金枝都不為過。
父親原本不欲多說,奈何母親鍥而不舍地追問。他無奈的跺了跺腳,須臾,壓低了聲音道:“那章大姑娘早得皇後娘娘屬意……那個位置是跑不了的……”
剩下的話不必再說。
“這…可信嗎?”
母親顯然還抱著幾分僥幸,父親拍了拍她的肩膀,話裏也帶上了幾分遺憾。
“就你心疼兒子?修兒十歲的時候,我就瞧上了他們家那個女娃娃,本想仗著與廷居頗有幾分交情,早早給兩個孩子訂了親,等小姑娘一及笄就給修兒聘來。
章家嫡長女,又有廷居言傳身教,配咱修兒天造地設。
怎麼料皇後娘娘更早之前便意屬章家女,咱們晚了一步。
哎,世事無常,總不能盡如人意啊……”
母親沉著臉良久,一語不發。父親撫了撫茶杯清咳一聲,溫聲勸慰道。
“你也別苦著臉了,我看劉禦史家的三姑娘也不錯。”
母親聲音依舊平和,隻是語氣有些無精打采。
“早打聽過了,那個劉墉發妻早亡十幾年沒續弦,妾室們一個賽一個心大,新娶的繼室小門小戶威壓不夠,後宅早就亂了。在家宅不寧中長大的孩子,心思定然複雜,容易劍走偏鋒。”
“那姚侍郎家的七姑娘呢?”
“模樣倒是出挑,可行事太過中規中矩了些,若平時倒也使得,咱修兒娶回來是要做長媳的,沒點兒決斷怎麼鎮得住國公府上上下下百來人口?”
父親並不氣餒,再接再厲:“鄧家二姑娘如何?”
“那姑娘性子太烈,眼眶裏容不下沙子,剛過易折,不合適不合適。”
“那左侍郎的九姑娘呢?”
“禮儀規矩倒是不錯,但資質平平,相貌無奇,恐怕跟咱修兒說不到一起。”
母親從幾年前就開始相看人家,發動廣大閨蜜團,情報網幾乎覆蓋整個京都,凡是適齡姑娘家的情況,她都如數家珍。
“照你這麼說,難不成京都這麼多家閨秀,就沒有一個合適的?”
母親沒再說話,父親也心累了,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那過段時間再說吧。”
一如開始所料,再次以興致勃勃為來事,不了了之為結局。
我轉身出了父親的院子,踏著青石板,慢慢往回踱,腦海中父母的對話一遍遍回放,愈加清晰。
從出生開始,鮮有什麼是我得不到的。譽滿天下的江趨子先生為我啟蒙,征戰百疆的驃騎將軍教我騎射,吃穿用度莫不上品,同窗好友莫不名門,就連服侍起居的仆役亦非等閑。
我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就連置於太子身側,仍以真性處之,不曾折腰半分。雖以禮待人,寵辱不驚,可內心深處,自有一份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