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薑澤自榻上醒來。

他起身時,長榻發出“吱呀”一聲尖銳吼叫,叫他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這張長榻有些眼熟,薑澤想了很久才從被塵封的記憶裏將它翻了出來:這是一張陪伴了他整個少年時期,直至他登基後才破損的老夥伴。

但這不對。

薑澤下意識去握腰間長劍,出乎意料地握空了。他怔了怔,隨後放鬆下來打量周遭。

他是薑國之帝。但在一統天下後,他以隨國為中心,將新皇宮建在薑水之北。可是現在,明明應該在隨國行宮的他,卻出現在了薑國宮中。

……又在夢中嗎?

宮外大雨如注,雨珠狠狠敲打大地,發出啪啪啪的響聲。薑澤站在窗前,靜靜凝視窗外。散落在窗上的雨水不斷濺在他的臉上,泛起一絲涼意。

真是,真實到過分的夢啊。

薑澤心中泛著一絲悵然,帶著懷念的目光淡淡打量了半晌。他正打算出門瞧瞧,便見火光搖曳裏,緩緩走來一個人。

這個人撐著竹傘,身形高大而筆直,磅礴大雨模糊了他的麵容,就好似從他曾經珍藏了很多年的畫中走出來的。

……薑溯。

薑澤念著這兩個字,怔怔凝視走入殿中的人。

薑澤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這個男人了,但今日再見,卻又恍如昨日。他還記得這個人俊朗的眉眼,這個人高大的身形,這個人所有的溫柔。

所有關於這個人成長的痕跡記憶,他都完完整整地封存在腦中。有時是他少年模樣,抑或如今模樣,甚至將來。而他沉醉在夜複一夜這個人出現的夢裏,不願醒來。

那麼,果然還是夢嗎?

薑澤輕笑。他下意識伸手,想要摸一摸已走到眼前之人的臉。但尚未觸及,他的手便僵住了。

——他看到青年退了兩步,退開了他所能觸及的範圍。

薑澤怔怔看著薑溯。

薑溯從容凝視著他。

他看到眼前青年眼中不容置喙的冷靜,忽然一點一點,收緊了手指。

薑澤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雨夜,他們麵對麵沉默,對視了許久許久。

一切都將重現。

一切尚未重現。

隻是當時的他,沒能從薑溯沉默的拒絕裏,看懂疏離。

事實上,在成為薑帝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薑澤還天真地以為他們仍是曾經那對親密無間的兄弟。一如他年幼時在遙遠的樹下靜靜凝視父皇與薑溯之間脈脈父子溫情,等待著薑帝離去而薑溯轉身跑回他的身邊,給他一個安撫的微笑。這樣他就可以裝出明明委屈卻又強忍著的表情,接著等薑溯寬闊又溫暖的擁抱,以及心疼而柔聲的安慰。

哪怕他並不在意薑帝對他的不喜。

他雖是皇後與皇帝的唯一兒子,卻生來不被帝王薑豐所喜愛。三歲識字,五歲可寫文章,被朝臣誇得天下地下萬中無一又有何用,皇帝給他的永遠是冷漠的臉色與毫無感情起伏的命令。他也許曾在懵懂時期渴望過所謂父愛,可惜冗長時光裏薑豐的表現實在對不起他聽旁人所說的父愛的神聖,以至於薑澤懂事後,對薑豐的感情也不過爾爾。

反正他的母親是皇後。哪怕不受帝寵,也因母族之盛,在這寂寂皇宮中過得很好。

當然,年幼的他還看不懂後宮隱藏在微笑之下的風起雲湧,所以他愉快而隨心所欲地讀書玩耍,四處蹦達,以至於終於有人看他不順眼,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裏將他推入了尚未被完全冰凍的荷花池中。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脅。

好像被什麼東西緊緊鎖住了四肢,扼住了喉嚨,冰冷蝕骨的水從四麵八方湧進他小小的身體裏,將他拖入暗黑無光的深淵……太冷,太可怕了。

他會死嗎?他不想死!

所幸,他沒有死。

——前一日貪玩而睡遲了隻能抄近路狂奔趕往學堂的大皇子薑溯,在聽到動靜後跳進池中救了他。

比起薑澤的沒心沒肺,年長三歲的大皇子顯然非常沉穩靠譜。他是薑豐與他的真愛原配所生之子,而在薑豐娶了薑澤母親被扶持成一國之帝後,常年病痛纏身臥床不起。薑豐對他們母子總帶著難言的愧疚,以至於本應分給皇後母子的溫情,全部加倍給了貴妃與薑溯。

薑澤對這對母子,自然是極不待見的。

可薑溯救了他。

他在那樣冰天雪地裏不顧一切跳入池中,將他從深淵裏拉了出來。他的懷抱是那樣寬闊溫暖,叫薑澤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