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垂西山,天色漸暗下來,挨家挨戶陸續點了燈。
芙蕖縣上沿南後街住著一戶人家,乃薑慶培家裏。
家主薑慶培因生在衰敗下的書香末族之流,努力半生皆是無為,苦於不能重振家業,遂終日裏鬱結,自覺愧對祖先長輩,年紀輕輕竟一病不起,早早下了世。撇下寡妻陶氏與一子兩女相依為命。
而今多年過去,長女早已出嫁,陶氏膝下除了一個年方弱冠的長子外,還餘一個年僅豆蔻,性子乖巧懂事的幺女,取名小娥。
七月日,正是炎熱時節。長子薑岩尚未歸家,她母女二人便已做好晚飯,一麵等他回來一麵說起今日早間剛聞得的喜訊兒。
原來陶氏的長女薑嵐今日淩晨產下一女,早間用罷早飯不久,女婿便親自登門報喜。當時情急,他報了喜訊兒後便匆忙往回趕,陶氏也知女兒剛產女,不宜多留女婿,便任由他去。
自女婿一離開,母女二人便回房換身衣物出了門,回來時竹籃子裏裝的滿滿當當,皆是些女人家坐月子期間的應食之物。
待到天色暗下薑岩歸家時,一見庭院中的香樟樹底下正拴著兩隻烏毛老母雞,多少猜出個大概來。果然,進屋淨過手臉將一坐定,剛接過妹妹端來的綠豆冰水灌下兩大口,坐在主位上的陶氏便就喜盈盈地道:“你姐姐生了,是個小閨女。”
說到此處,她不免又在心中暗歎一聲氣,接著道:“早間你剛離開,你姐夫便上門報喜,娘見他神色匆匆,也就沒多留他。不久前跟你妹妹去了趟集市才回來,置了些補身子的好物,你看看後日可得空,咱們一家都過去看看。”
後日便是洗三禮,親閨女產女她這做娘的沒有不去的道理。大閨女嫁到鄉下,素日裏見麵的次數本就少,因此便是再忙,這洗三之禮還是得去,更別說她素日裏根本不忙。
“娘決定就好,待明日我跟曹總管打聲招呼便妥。”薑岩一麵說,一麵擱下空碗。看一眼立在身旁雪膚紅唇,柳眉杏目的妹妹,方對著他娘又道,“後日既去,便該早些子動身,晚了頂上日頭灼烈,熱著娘與妹妹就不好。”
“正是。”陶氏說著就將幺女拉近身旁坐下,拍著她柔白綿軟的小手笑道,“我是無事,就是你妹妹身子偏弱,一日不好奔波兩回。咱們早間去了,待到將近日落,便去你外祖母家宿一晚,次日再趕早回來。”
陶家與安家不過隔村的距離,並不遠。
薑岩正點頭,耳邊就傳來妹妹那管如珠落玉盤般清脆悅耳的嗓音:“我身子好的很,娘與哥哥就把我當個玻璃娃娃似的,哪裏就那般易碎。”
說著,她又是微撅了小嘴兒輕扯起她娘的衣袖:“娘日後可再不許道這話,現下滿縣城的人都傳薑家幺女是個豆腐做的,一碰就得碎。前幾日阿葭還悄悄與我道,現今在外我都有了個別稱,叫甚麼薑豆腐,實在氣人的很。”
她一麵說還一麵瞪圓了眼睛,表示自個真的氣到不行。
陶氏聞言便笑:“可不就是豆腐做的,不信你問問你哥哥,生下來尚不比貓崽子大上多少。你爹當日還跟我愁,道是這樣個小崽崽能不能養得大?”
幺女是她早產得來的,不說生下來身骨就偏弱,便是她自己也險些賠了半條性命。生她時挨了多少罪,現今便有多疼她。
薑岩亦少有地露出笑意。
他比妹妹大了近十歲,頂上有個長他兩歲的姐姐,爹去後三年,姐姐方出嫁,剩下他母子三人在家中過活著。偏沒過多久,娘卻病了,他那時個頭已經老大,便撐起了家中重擔,這個妹妹算是他半帶著長大,一向疼愛的緊。
“嫃兒那時還小,諸多事情沒了印象,想是不知爹那時都不敢抱你,道是又軟又小,唯恐滑了跌了。”嫃兒乃她的乳名,“嫃”同音“珍”,寶也。
爹爹去時,薑小娥頂多兩三歲,正是渾不知事的年紀,因此她對爹爹的印象並不深,也就素日裏自娘與兄姊口裏得知一些。曉得爹爹是個胸有大誌,卻苦於天賦不足的人,唯一印象裏就是爹爹素喜歎氣,整日裏愁眉不展。
見閨女適才還晶亮的眸子一瞬間黯淡下來,陶氏不禁連忙開口道:“好了好了,別再提你們那短命的爹,用飯罷。”
薑家幾代單傳,陶氏進門前公婆便沒了,也正是如此,她才能憑個農戶出身的身份就順順利利嫁進薑家。早些年丈夫還未去世時,薑家倒有兩個伺候的老人,後頭丈夫一走,鑒於幾種原因,陶氏便將兩個老人放了。
而今這不大不小的三進老宅裏,也就隻得她母子三人在住。
薑家祖上曾出過進士老爺,正正經經為過官,隻到底昏庸後輩居多,沒個兩代就敗落下來。到了薑家曾祖那一代,門庭越是蕭索,時至今日就更不消去多說,隻沿襲來一個書香後裔的雅姓,實則內裏早已與尋常百姓家一般無二。
幾年前她大病一場,幾乎掏空了家底兒,兒子那時也不大,正是讀書進取的好年紀,隻因她的緣故,小小年紀便不得不撐起家中重擔,照顧母妹不說,竟還放棄了讀書,自去碼頭上尋了差事來做。
這一做便是五、六年,昔日英俊白皙的麵孔已經瞧不見,早自一個斯文公子變成如今這副黑麵硬漢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