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千年的冰河開了凍(完結)(1 / 3)

這次的訴苦大會開得很順利。

先是玉鈿,玉鈿說,她本是浙江嘉興一戶佃農的女兒,父親種田,母親替人家洗衣服。可是即使是這樣,仍舊因為付不清租子,欠了地主一大筆債。地主上門討債,見她長得漂亮,硬是把她強拉回家做丫頭。十四時,她就被糟蹋了。

每天替地主家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她就看著河水流淚。有一天,水邊來了一艘船,船上下來一個女客人,親切地問她:“小姑娘,為啥子這麼傷心?”

她說了自己的遭遇,女客人安穩她:“不怕。跟著我到上海的工廠裏做工,一個月可以還好幾元錢,寄回家,把自己贖出來就是了。”

她那時年紀小,對花言巧語動了心。就這麼被騙到了上海。女客人把她帶到一個會所,拿出來一張紙,說:這是做工的保單。你簽吧。

她不識字,簽下去了。隨後,一個婆子就進來了,叫她穿旗袍和高跟鞋,她不穿,說自己是愛做工的。婆子獰笑著說:“做工?嘿,你嬸娘把你賣給我們啦!”

玉鈿想跑,但是隨即就被流氓們逮了回來。她每天都要接待十幾名客人,來了月經,請求休息兩天,老鴇子就罰她跪碎玻璃。

她每次懷了孕,都被護院一人一腳活活踹墮胎了。因為過度損耗身體,精神頹廢,老鴇子就逼她吸大煙提神。她就是這樣染上大煙了......可恨她自己淪落苦海之後,還以為那些控製著底層妓/院的流氓地痞是什麼好東西,和他們談起了戀愛,懷著真心,試圖借他們的力量,脫離苦海。

誰知其中一個地痞賭錢欠了一筆債,就轉手套了她麻袋,把她二手買賣,賣到了更可怕的張月娥手底下去......

說著說著,一向要強的玉鈿,嚎啕大哭。

她的經曆,在解放前,是非常普遍的。

姐妹們爭先恐後,談自己的經曆。有的說,我被賣過四次,有的說,我被賣過七次。還有的說,我數都數不清自己被賣過多少次。

一時場內哭聲一片。

文秋顫抖著嘴唇站了起來,說:“玉鈿,我也是因為欠地主租子,急於還債,被人拿做工當借口,拉到上海來的,因為不識字,誤簽賣身契。。”

文秋的爹死了,她家隻有一個奶奶和妹妹。為了多得一點小賬,好寄回家去贖回自己家的二畝地,無論是嫖客提出怎樣過分的要求,無論是怎樣變態的客人,她都會接待。因此染上了非常嚴重的性病,一身惡瘡。

因為沒有半點挑揀的接客,她一度被姐妹們嘲笑,諷刺為“賤人”。

可是文秋想著家裏的親人,苦水全都咽下去了,隻有夜裏才會偷哭幾聲。她把小賬錢全都偷偷攢起來,吃喝玩樂都不去,想寄給鄉下的奶奶,好叫她們過日子、還債。

她不會寫信,也不會寫彙票,隻好請人代寫。

錢寄出去了,回信也收到了。

家裏人說,錢不夠,利錢一次次地在漲,還要寄。

一次、二次、三次,她哀求所有姐妹,瞞著老鴇,代有事的姐妹接客,好把錢寄回家去。

說到這裏,一向逆來順受的文秋,終於忍不住岑然淚下,語無倫次:“......他拿了我的錢,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她泣不成聲,無法再說話。了解文秋經曆的女幹部,歎息著告訴姐妹們:文秋這麼多年的錢,全都被那個代讀代寫書信的人私吞了。她收到的回信沒有一封是真的。

直到解放後,進了教養所,不久前所裏調查姐妹們的身世,進行登記,幹部們和文秋家鄉那邊的公安局聯係。文秋才知道,她老邁的奶奶和年幼妹妹,十幾年前就已經活活餓死家中。

而這時候,文秋各種惡疾纏身,早就吃了大半輩子的苦了。

沒有人一個說話。

這就是舊社會的文盲。整個社會,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睜眼的瞎子!

可是,過去,除了培養最高級的交際花,誰關心她們這些被人淩/辱的女人識字不識字?哪怕是睜眼的瞎子,*足夠別人玩/弄就夠了。

文秋終於緩過氣來,擦著眼淚,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拉著春生的衣服:“幹部,幹部,你們前段時間說要給我們學習勞動技能和文化,我要認字,我要認字!我不想再做瞎子了!”

春生急忙把她拉起來:“文秋姐,你快起來,開完訴苦會,所裏本來就打算接下來安排你們一邊治病,一邊學文化,學勞動的。”

訴苦會持續了三天,不少人把心裏的苦水倒出來以後,就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試圖逃跑的人更少了。

後來所裏又根據個人的情況,有孩子的把孩子接來見麵,有老人,把老人接來所裏贍養。

慢慢地,隨著不斷地治療。病逐漸好轉,逃跑的人越來越少了。

教養所進行了調查,根據調查,進所的姐妹的文化程度,百分之九十都是文盲或者半文盲,具有高小程度的僅有百分之五,具有初中學曆的隻有百分之三,剩下具有大學學曆的,全所千餘姐妹,隻有一個人。

教養所的文化學習重點是掃盲。所內設六個年級。有五六年級程度的自學。初中和初中以上的姐妹動員起來則擔任掃盲教師。

教養所采取的是最近政府剛剛普遍采用的速成識字法,要求三個月內讀完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識字課本一冊。

這些二、三十歲還大字不識的女人,要在三個月內摘掉文盲帽子,絕非易事。幹部鼓勵她們:“現在外麵黨領導下,全國都在如火如荼地開展掃盲運動,連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都會認字了,你們可不能輸給外麵呀!”

姐妹們模仿自己曾經非常羨慕的學校,搞了一個上課鈴。每次上課鈴一響,她們就好像回複了自己還沒淪落娼門,最青春年少活潑朝氣的時候,像女學生們一樣,興高采烈地坐在座位上。

其中一位四十多的老大姐,自豪地說:“往後,我們——我也是孔子門生啦!”

小蓮連忙呸她:“那臭老二哪裏配!我們是......”小蓮語塞,想起前兩天看到的報紙,補充:“我們是社會主義的學生!”

這些曾經的“睜眼瞎”,學習的熱情之高,足可以令厭學的學生羞愧。她們每天一早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叫身邊的姐妹:“起來,我們來認字!”

她們唱戰歌(用唱歌背拚音字母)、炸碉堡(認一個個生字)、衝險灘(讀一句句話)、占高地(背一段書),學的好的戴紅花。

很快,她們就摘掉了文盲的帽子。

而治病也一一帆風順,姐妹們漸漸白胖起來。期間,對於她們從長期的寄生生涯帶出來的習氣,也要進行說服教育,強製改造。

說來讓人難以置信。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在這些曾經的娼妓中,有相當一部分連洗手絹、洗衣服都不會。缺乏起碼的勞動技能。

當年她們在妓館裏,特別是像翠羽、玉容、小蓮等人,是“高等貨”,甚至是大小姐似的交際花,吃飯有娘姨(女仆人)喂,洗衣服有小丫環,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讓她們幹活,等於殺了她們。

剛到教養所時,這些人穿著風姿綽約,描眉畫眼。可是身上的內衣內褲卻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幹部讓她們洗洗換換。居然不少人說:“不會洗”。

至今為止,教養所裏大部分的掃地、清潔、做飯,都是幹部們在做。連她們的衣服都是幹部洗。

雖然幹部們沒有什麼怨言,可是這種情況不能繼續下去。否則這些人離開教養所以後,在社會上怎麼獨立生活?還去過過去的寄生生活,重操就業?

為了使這些人今後能走上獨立生活的道路,幹部們幾乎是手把手地教她們搓肥皂、洗測。

逐漸地,這部分人也慢慢學會了洗衣服,講衛生,還能夠輪流下廚房幫廚,掃院子、擦地、劈柴、擦玻璃。和大家能夠共同勞作,一起幹著活說說笑笑了。

但是有些人之前表現得很配合,對教養所和政府感激涕零。到這一步的時候,卻死活不幹,甚至又開始大哭大鬧,抵觸起這種“改造”,又分化出了“硬茬子”。

比如玉容。

陸玉容,之前是十裏洋場出名的舞國王後,是某個大漢奸的外室。平日裏錦衣玉食,出入上流社會,拍電影,多的是金堂玉馬的子弟捧著她。

到了教養所,和過去給她“提鞋也不配”(陸玉容語)的劣妓稱姐道妹,同桌吃飯,同屋睡覺,她已經十分不滿了。隻是忍耐於教養所上邊是人民政府管轄。現在竟然還要她學著做以前“丫鬟女仆才做的活”,她一下子就翻臉了。

她懶得可怕,一身壞毛病。內衣內褲髒了,不洗,反而扔掉。幹部們批評了幾次,強製她撿回來自己洗幹淨。

她就鬧。往死裏鬧。

不鬧的時候就絕食。

幹部試圖說服她。她冷笑一聲,白眼一翻,破罐子摔破,摸著自己花容玉貌的臉,給別人看:“看看,看看?我是什麼人,你們又是什麼人?我出去之後,有的是法子,照樣高高在上!用得著做這些活?”

旁邊竟然有同樣不服氣的人附和她:“對啊,何況,刺繡門不如倚市門......”

春生沉默一會。對陸玉容說:“明天,你跟我出去一趟。”

陸玉容嗤之以鼻:“去就去。”她有恃無恐。

她就是收容的數千唯二讀過大學的人之一。她知道新生的政府對她們的定義是:受苦的姐妹。是不會允許任何人對她們動手的。

第二天一早,陸玉容跟著春生,去了一所特殊的監獄。陸玉容笑嘻嘻地:“怎麼?不提階級姐妹了?要拿監獄威懾我?”

這個時間段,剛好是犯人出來活動的時候。遞上早就備好的申請,春生帶著她走了進去。走到了2071號牢房跟前。

陸玉容臉色刷地慘白一片,叫道:“段斐!”

那個剃了光頭的犯人看見她,雙手發抖,扭過頭去。不看她。

陸玉容幾乎尖叫起來,扭頭惡毒地瞪著春生:“怎麼,想我感激你們?”

春生很平靜:“玉容,你的過去,政府調查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