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夔柳?”他緊緊追上一步問。
“誰是夔柳?我不認識。”
“你不是她,怎麼以黑紗蒙臉?”
“哈哈,蒙臉的姑姑多的是,你怎麼就以為是她?那個叫夔柳的是你什麼人?”
“是我多年的女友。”
“多年的女友,不在你身邊,怎麼黑夜裏到處找她?你們吵架鬧翻了,還是--”
“不--不是!”
“你看,那邊又來了個女子,是不是她?”
屈原回頭,後麵真的又來了個蒙麵女。那女子也是蒙著黑紗,細細的腰身,跟眼前的一個沒有兩樣。可是他再一回頭,剛才跟他說話的蒙麵女,如一股輕煙,在黑暗中消逝得無影無蹤。屈原呆呆地站在那兒,往前找,往後尋,再也不見了剛才說過話的蒙麵女的身影。
兩個蒙女走到了一起,她們正是山鬼細腰和貓鬼。回到細腰宮寢宮,夔柳揭去黑紗,撲在鳳榻上嚎啕大哭。任貓鬼妹子怎麼勸,也止不住她的哭聲。
連日來,隻要到了晚上,山鬼細腰就拉著貓鬼,蒙上黑紗,去到屈原哥哥的府宅。到了屈府,她又不敢正大光明去見屈原哥哥和屈家親人。她們倆,或藏匿在假山石的觀景台上,或躲避在花壇的綠蔭叢中。就那麼癡癡呆呆地望著書房裏屈原頎長清瘦的身影,他要麼在奮筆疾書,寫詩;要麼在房間裏來來去去,不安的踱步。
夔柳看得出,他是在為她傷心落淚,為她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她好幾次都衝動地要走出樓台,衝出樹叢,要去屈原哥哥的書房裏,當麵揭開黑紗,讓他看到一點也沒有改變的妖美容顏。每一次貓鬼都把她拉住說:
“鬼姐你發瘋了?全郢都的人都知道你割了鼻子,你要揭下黑紗去見他,他不以為你是活鬼,把他嚇死?”
“我受不了了,再不能看著他傷心欲絕。”山鬼細腰情絲切切地說,“我幹脆告訴他我重生了。”
“你能說得清楚,山神之女、天靈鏡的秘密,全都告訴他。他能接受人神之戀,你們還能長相思,長相守?”
“我該怎麼辦?嗚嗚嗚……”
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這陣,回到細腰宮,貓鬼妹子坐到夔柳姐身邊,怎麼勸也止不住她傷慘的眼淚。她突然以退下進說:
“夔柳姐,我看你該愁的不是屈大夫看不到你重生後的麵容,該愁的倒是大王南後看不到你毀了的臉相。”
“他們看不到又怎樣?”她終於停止哭泣。
“大王看不到,會以為你是妖怪,你又無法解釋。南後看不到,她會進一步瘋狂地迫害你。”
“鬼姐啷嘀當,我該怎麼辦?”
“你要有一陰一陽兩張臉。”
“怎麼說?”
“陽臉就是你現在重生的臉,陰臉是你原來被割了鼻子的那張令人害怕恐怖的臉。”
“那張臉沒有了啊!”
“再做一張。”
“說得輕巧,怎麼做?”
“這就難不倒貓鬼了,”貓鬼妹子嘻嘻笑著說,“我到屠宰坊買一個豬肚皮,剔得薄薄的。挖出眉毛、眼睛、嘴巴和耳朵,隻在鼻子那兒畫個黑窟窿,這不成了?”
“鬼姐啷嘀當,你真有辦法。”
山鬼細腰破涕為笑,抱著貓鬼妹子在睡榻上,高興得象泥鰍在泥水裏快活地打滾。
那個蒙在鼓裏的左徒大夫屈原,兩個蒙麵女不翼而飛以後,他還在深巷裏躑躅徘徊。
夜深了,他一仰頭,看到銀河兩岸的牛郎織女星。還是小時候,每當秋日的夜晚,他躺在室外的竹床上,望著天上皎潔的銀河,銀河兩岸毫光閃爍的牽牛星、織女星,他就有提不盡的古怪問題。於是,飽讀詩書的父親就跟他講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父親說,最早出現“牽牛織女”名字,是在周代《詩經.大東》裏:“維天有漢,藍亦有光。彼織女,終日其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彼牽牛,不以服箱。”兩顆星辰,卻演義出那麼淒美的故事。
人們常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床眠。白蛇精白素貞追求人間情愛的故事,在巫山流傳的還隻有雛形。說白蛇精修練千年,她繼續修練,本可以修練成仙。但她鍾情於人世的男歡女愛,一次遊湖,愛上了一名男子。她舍棄千年修練而不顧,委身做人。對男人百依百順,溫柔體貼,一心做賢淑的妻子。然而她最終死在心愛的男人手裏,現出白蛇的原形,一切情愛都付諸東流。
屈原想到這裏,忍不住淚水婆娑。他和細腰夔柳相識相知的愛情,跟牛郎織女、白蛇精不是如出一轍嗎?除非愛得很深,很深,深到不忌諱非我族類,深到無論你是什麼都一樣,深到恨不得我亦是妖,與你共背了罪名。妖不知道,想得到一個男人的真心,是多麼困難,縱然給了他全世界,他還是會嫌你出身異類。白蛇精也許選錯了人,或者說錯的是她自己,她沒有妖的決絕,竟有人的癡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