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女人一心要為兒子報仇雪恨,揚言要取鱷淵的腦袋。她每天傍晚都準時來鱷淵家,已經連續八天了。雖然讓人覺得心煩,可是又不能阻止她來,也沒辦法趕她走。她一個人待在門口,並不會去驚擾別人,因而隻能任由她去。正如鱷淵所說的,她畢竟沒有給別人造成困擾,就暫且把她當成是一隻蜷縮在自己家門前的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吧。在寒風瑟瑟的黃昏時分,一個穿著縐綢披風的身影,總是出現在大門前。她灰色的短發亂蓬蓬的,一雙妖怪般的眼睛閃著詭異的光芒,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讓人分辨不清。她眼神空虛,目光呆滯地望著暮色中的天空,自言自語訴說著悲恨的遭遇。那深不可測的蒼茫天際,比自己的內心更讓人捉摸不透。手中攤開的那張油紙,正等著裝仇人的腦袋!阿峰總覺得放不下心來,這樣一個喪心病狂的女人,不知道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來。就算她現在沒有表現出什麼害人的行為,但是她不最後弄得我們家破人亡,恐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一個人隻要下定決心做一件事,哪怕是把水變成火,把山變成海,把鋼鐵劈斷,把岩石粉碎也不在話下。何況這隻不過是讓一個家庭支離破碎,殺幾個人,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小事罷了。阿峰的心裏感到說不出的難過和擔憂,覺得沒有比這些更可怕的事了。
鱷淵當然不會把自己偽造文書陷害雅之的事如實告訴妻子,所以阿峰還以為這一切都是這個瘋女人的兒子自身的過錯,自己沒有理由要受到她的怨恨。糾紛、輸贏、弱肉強食,這本來就是事業上永恒的規律,幹高利貸這一行,有時也不得不承受爛賬的損失。一方打倒另一方,這也是兵家勝負的常理。阿峰想到這些,不由得感到理直氣壯起來,覺得這個老女人的發狂,和自己的丈夫扯不上一點關係。她之所以會這樣,不過是母子情深,因為自己兒子的事受到了重大打擊,因此痛心絕望到這種程度,也是可以理解的。隻是我們一家平白無故地受到她這樣的怨恨,簡直就像是飛來橫禍一般,真是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再這樣想下去,也隻能平添恐懼罷了。
每天一到時間,瘋女人就出現在鱷淵家的大門口,一日也沒有間斷過。阿峰在心裏暗自揣摩,她一定是來奪我們性命的。每天一動不動地在門口蹲著,那內心執著的怨念,難道不是在詛咒著我們,要置我們夫妻於死地嗎?一到傍晚時分,阿峰心裏總是有說不出的煩惱和焦慮,她一看到瘋女人出現在大門前,就馬上坐立不安,隻能到大禦明尊的神壇前去誦經禱告,以求得內心的安寧。她一看到佛前的燭影搖搖晃晃昏暗不清,天尊的神像朦朦朧朧若隱若現,就仿佛生怕自己沒有受到神佛的恩澤,得不到神佛的庇佑,於是拋開一切世俗雜念,一心一意地敬香禮佛,在神壇前添油加香,熱得汗流浹背也不肯停下來。哪怕是槍林彈雨,一到傍晚,瘋女人便準時出現在鱷淵家的門前。可是在第九天的這個時候,卻還沒有看到瘋女人的身影,大家都提心吊膽地等著。天氣已經轉冷,這一天更是冷風刺骨,寒氣逼人。外麵冷風怒吼,樹木在寒風中呼嘯,房屋也被吹得仿佛在搖搖晃晃,地上飛沙走石,天空中布滿了陰霾,灰蒙蒙的一片。天昏地暗,日色黃濁不清,一副淒涼悲慘的景象。
鱷淵家門燈上的玻璃,也被風吹落了兩麵,燈火已經熄滅,燈也被風吹倒。而屋子裏的燈火卻比平日裏更為明亮,照著主人用晚餐的矮腳飯桌。火缽上架著鍋,裏麵的食物已經煮好,冒著熱騰騰的香氣。第一壺酒已經飲盡,還沒有聽到瘋女人鬼哭般的吼叫聲。阿峰雖然還有幾分擔心,但也稍稍放下心來,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神情。
“那個瘋女人也怕這大風大雨呢。平時一到這個時候,她都準時出現的,今天卻沒有來,看來今晚她是不會來的啦。說不定被這大風吹到什麼地方去了。哎呀,這可多虧了天尊菩薩保佑啊!”
她接過丈夫讓她斟酒的杯子,又接著說:“您再來點鯰魚吧。雖然說不上是什麼可口的東西,但現在心情這般舒暢,那吃起來自然也覺得美味啦。要是再這樣下去的話……哎呀,我說你啊,現在已經過了七點,看來今晚她是肯定不會來了。這樣說來,可以把門閂上了。哎呀,真是好些日子沒像今天這樣心裏舒坦了。那個瘋女人這樣天天胡攪蠻纏,不知道要讓我短命多少年。我還要向天尊大神好好祈禱祈禱,求他讓那個瘋女人別再來糾纏我們家。對了,快喝吧,這酒可真是香醇!那個瘋女人,何止是看起來可怕啊,那個凶狠的樣子,可真讓人惡心,我是一刻也忍受不了。我一看到她來,就忍不住一個勁地打寒戰,渾身的汗毛都立起來,這和害怕還不是一個感覺。那個……怎麼說呢,就像是被強大的怨念緊緊包圍起來一樣。對了,就像在夢中被可怕的東西緊追不放,怎麼也擺脫不了,不管你怎麼拚命逃跑,都無法逃脫。你想大聲叫喊求救,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就算心裏再著急也沒有辦法。哎,算了,先不說這樣的事了,我有點兒喝醉了。”
女仆換了一壺酒來。
“阿金,那個瘋女人今晚總算沒有來。”
“那真是太好啦!”
“待會我要那些點心獎勵獎勵你。你看,你天天和那個瘋婆子打交道,現在已經同她混熟啦。能對付瘋婆子的,非阿金莫屬啊!”
“哎呀,太太您就別開我玩笑了!”
窗外又刮起了狂風,仿佛大海的波浪似的波濤洶湧著,發出陣陣轟鳴,風力之大把柱子都搖得咯吱作響。物體被風吹倒的聲音,斷裂的聲音,壓折的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就是待在屋子裏,也不由得覺得心驚膽戰。盡管不停地往火缽裏加炭,鐵壺裏噴出的蒸汽如雲霧般繚繞,可背上還是覺得像靠著一塊鐵板似的冷得不行。鱷淵本來酒量就好,向來不容易喝醉,便一個勁地喝著。阿峰由於心裏舒暢,也多喝了幾杯,本來就有些泛紅的臉色,這時像塗了一層油彩般,在燈火的照耀下,顯得紅光滿麵。
瘋女人果然沒有出現。高興得喝醉了的阿峰,略帶醉意的丈夫,還有那個受到褒獎的女仆,不到十分鍾就都在酒勁的作用下沉沉地睡了過去。
窗外的風就像是中了邪一般越刮越烈,高處的樹枝像笤帚一樣被風吹折了腰,天空中零零星星散落著幾顆星星,仿佛要被風吹落一般搖搖欲墜,夜晚的寒氣凝結,本來就不多的生氣和熱量都要被這股寒氣吸盡。夜色陰冷,越來越黑暗,越來越可怕。忽然,一道亮光劈開這片黑暗,從鱷淵家的柵欄門前一閃而過。由於柵欄比較低,又加上有東西遮擋,讓人一時難以分辨這是什麼光亮。隻是在火光閃過的那一瞬間,借著那一團光亮,可以隱約看到正屋和庫房的輪廓。但外麵風刮得正烈,那團火光很快就被風吹滅。過了一會兒,又看到同樣的火光,雖然是若隱若現的光亮,但這回沒有馬上消失,而是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明亮。在風勢稍弱的時候,能夠看到那團閃爍著的光亮移到了庫房的板窗邊,那團燃燒的火焰把四周照得亮起來,這時才看到似乎有一個人影,正沿著那邊的圍牆在移動著,可是由於周圍太暗,所以看得不是太清楚。
瞬間火勢蔓延,已經燒到了庫房裏,噴出的黑煙像旋渦一樣朝四周彌漫開去,層層疊疊,越來越濃。房屋、倉庫,隻要是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內的物體,全都被吞沒在熊熊火光之中。無邊的夜色被火光劃破,濃密的黑煙包住了火焰,煙霧被狂風吹得四處飄散,火勢借著大風越燒越旺,火苗一碰到四麵有東西擋著的時候,就發出劈劈啪啪連續不斷的爆炸聲,火花迸濺得到處都是。庫房那邊的火勢很大,不到一會兒已變成一片火海,黑暗的天空在火光的照耀下一片通紅。
剛才那張模糊的臉在火光的照耀下變得清晰起來,那不就是每天傍晚準時出現的瘋女人嗎!這次的火災,無疑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她鎮定自若地站在濃煙烈火旁邊,靜靜地看著這火是如何焚燒,如何燒毀這一切,如何將她的仇人化為灰燼。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怒目圓睜,臉龐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猙獰,看著給她帶來痛苦的這一切萬惡的東西都消失在烈火中。風力,火勢,濃煙,這三者互相助長著,相輔相成,愈演愈烈,簡直沒有比這更絕妙的搭配啦!看著這一切,瘋女人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那滿足的神情,是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看到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