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們,基本上還係在一根線上,老梁可別把我隔開了!”
一聽這話,梁君大為意外,像是不認識似的重新打量了李守才一眼,隻見李守才臉上流露出一種十分不悅的神情,梁君便知道自己的話說多了,於是趕快改口說:“當然,李工程師和他們是在一條線上,就是我,也不例外,不過,戴繼宏他們——戴繼宏他們……”
看來,梁君這“不過”後邊還大有文章,但還沒來得及做下去,外邊有人在敲門。李守才剛說完“請進”,戴繼宏和楊堅一齊邁進房裏來了。梁君的話也隻好咽在肚子裏。
照例是一番客套,然後分賓主落座。就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李菲菲已潛入內室了。
他們倆原是興衝衝而來,但進來後反倒不知從何說起了。李守才今天一反平常,顯得很親切地問道:
“你們二位很少到我家來。今天有事?”
楊堅笑著回答:“李主任,我們向您請教來了。老戴對木模結構和鑄型工藝,又作了一些改進,不知行不行,想請您看看。”
戴繼宏隨即掏出草圖來,他解釋說:“是和張師傅幾個人一塊兒琢磨的,老楊又作了補充。”說罷,雙手遞給李守才。
技術副主任稍稍躊躇了一下,剛剛在梁君麵前把話說出去了:我和戴繼宏他們在一條線上。現在,這條線拉到自己的家裏來了,自己怎麼辦呢?抬頭看看,梁君正用狡黠的目光看著他,好像在問他:“看你怎麼辦吧?”
李守才一憋氣,毅然決然地把草圖接過來,並下決心似的說:
“好,你們又想前邊去了!解釋給我聽聽。”
戴繼宏和楊堅兩人,一個說,一個幫,詳細地解釋著。李守才抽著大雪茄,靜靜地聽著,不時地提著問題;梁君雖然流露出不屑的表情,但也勉強地湊了上來,為了表示他也很內行,偶爾也問一兩句,但他問的都是些不成其為問題的細枝末節。
看完草圖後,李守才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這是一種獨出心裁的革新,問題考慮得那麼周詳,應用現場的經驗積累,都達到令人驚訝的地步。憑良心說,如果讓李守才自己也來伏案設計,他不敢保證能搞出現在這個樣子。他下意識地看了看戴繼宏,隻見青年工長心情忐忑地看著他。小夥子雙眉緊鎖,短發直豎,那雙又厚又大的手,不時地搔著頭發。“這真能是他搞出來的?”李守才在問自己,“這些東西是怎樣儲存在他的腦子裏的呢?現在竟一下子有條不紊地理出來了!”真是令人費解啊!說實在的,對於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考慮,但總是無法搞出個成形的東西,所以,他對下一步正式鑄造心裏一點底兒也沒有,誰知,誰知……自己腦子裏總愛裝那麼多“誰知”,它們一儲藏太多,就會在眼睛上罩上一層昏暗的薄膜,讓你不能真切地看出事物的本來麵目。
一種愧疚之感,在心頭深處油然而生,不過,他及時地按捺住了。因為,他是技術負責人,有足夠的理由來考慮一切後果的。
現在,他需要很快地對這一個關鍵問題來進行鑒定。戴繼宏的設計能不能用?從理論上可以說得通,但真正用在實際鑄型中呢?他又抬起頭來,正好與梁君那傲然自負的目光相遇,他靈機一動,問道:
“老梁,你看怎麼樣?”
梁君的心根本沒有在這裏,它早長了翅膀,飛哪兒去了!是張秀岩身邊,還是近在咫尺的李菲菲房裏?反正沒在草圖上。因此,他怎能回答李守才的話?
“我,我看……大概不可靠,這哪能一想就行!”梁君因尷尬而語無倫次了。
其實,李守才也知道梁君無法回答,不過,今晚他實在從心裏討厭他,特意來這麼一下。見梁君答不出,他就轉向戴繼宏說:“老戴,你們想的這東西,思路還算對頭,能否用於實際,還需慎重從事。”
楊堅馬上接口說:“李主任,我們想先做試驗,試成功了,再正式幹。”
“還有骨架起吊問題,你們考慮沒?”
“我們琢磨了!”戴繼宏不慌不忙地回答,他順便就把小劉等人提的那個方案,向李守才講了一遍。
“好呀,你們什麼都想到前邊去了。”李守才不由又稱讚了一句,“不過,小劉那種想法靠得住嗎?”
“這個,我們也要先做試驗,”戴繼宏胸有成竹地說,“先不在地坑裏做,先在砂箱裏搞它一下,試得差不多了,再來個綜合試驗,都沒問題了,再幹!”
看來,他們全部問題都作了考慮,現在,隻不過把情況介紹一下罷了,李守才忽然感到一種難言的委屈。他這個技術負責人,起到什麼作用了呢?同時,他又聯想起另外一個問題:王永剛知道嗎?
“王書記有什麼意見?”他問戴繼宏。
“王永剛同誌說,這要跟您研究一下,聽聽您的意見。”
不用再問,王永剛對這些事情早已知道了,當然,意見也早交談了,但為什麼還要聽聽自己的意見呢?那就是說,在黨支部書記的眼睛裏,李守才還不是可有可無的,自己還應該負起責任來呀!
“我的意見是什麼呢?”他不由得又犯起躊躇來了。答應讓他們幹,責任就更進一步承擔下來了。型造好了,就得澆鑄,不管外國答應不答應訂貨,也得自己幹了,這個“虎”就得騎到底了,如果中途摔下來怎麼辦?年輕人還能爬起來,他這把老骨頭,會不會摔散架?不答應,說你們自己決定去吧,這話怎能說得出口?那可真成了那種不光彩的反麵角色了……
“李主任,您的意見呢?”戴繼宏望著沉思不語的李守才又問了一句。
那就下一下狠心吧!俗語說,船到橋頭自會直,那就到哪會兒說哪會兒話吧!於是,說道:“我的意見……你們就試著幹好了。不過……一定要慎重從事,不可粗枝大葉!”他說這話用多大勇氣呀!說完這話後,他忽又想起一件事,問:“老楊,我要你幫老梁搞一下鑄造縮尺,你們搞得怎樣了?”
楊堅有點驚詫地說:“怎麼,您還沒看到?前天我初步搞出來了,請老梁校核一下,再請您審查的。”
“老梁,你怎麼沒給我看?”李守才這一刻把梁君忘了,現在又想起他來了,就用眼睛去找他。
但是,老梁早不知到哪兒去了。不過,內室裏這時卻傳過來一陣音調纏綿的唱片音樂,裏麵還夾雜著梁君的尖嗓子。
聽了這唱片聲音,李守才的眉頭不由得皺緊了。他知道,這唱片是前年梁君從天津帶來的,當時,他不願放在宿舍裏,非要寄存在這兒不行。誰知,現在他卻在這種時候放起來了,真討厭!說實在的,他自己既不欣賞這些唱片,也不希望女兒來欣賞它們。明天,非請這位老朋友的兒子把它們帶走不行。
“老楊,李主任點頭了,咱們就照著辦吧!天不早了,咱們走吧!”那種刺耳的音調,使戴繼宏實在坐不住了。
楊堅也有同感,立即站了起來。
李守才沒說一句挽留的話,他機械地站了起來,送他們倆出了門,然後回到房裏說:
“菲菲,你坐了兩天火車也不累嗎?”
剛走到門外的楊堅,聽到了這句話,向戴繼宏說:“老梁在這種情況下,腦袋從來不疼的。”
“不像話!”戴繼宏厭惡地說,忽又若有所悟地說道:“老楊,咱們不能隻埋頭搞大機架,還得跟歪風邪氣作鬥爭才行。”
“對,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外邊,天色暗極了,天空像罩上了不透氣的巨大的黑幕,一點縫兒也不留。除了職工文化宮裏隱隱傳來的樂聲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人們都已入睡了,秋蟲也收斂起嗓子。這是工業城市的特點,一天的勞累,會把人們很快地趕進夢鄉。
忽然,遠處有一道亮光,劃破漆黑的夜空,接著又傳過一陣陣轟隆的悶雷聲。這時,戴繼宏和楊堅才意識到,今天晚上特別熱,在不知不覺中,他們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了。
“老楊,看樣子要下雨。”戴繼宏說。
一句話沒完,又一道電光閃過,把天空劈出幾條裂縫,又一聲響雷,在上空炸開,立即,幾個錢大的雨點掉下來了。
“不好,老戴!”楊堅說。
下雨有什麼不好?戴繼宏一時沒弄明白。
“戲大概還沒散。”楊堅指了指文化宮的燈光。
戴繼宏這才醒悟過來,心裏也說了聲:“不好!”
“咱們快走吧,要不,可能會挨淋。”楊堅首先加快了腳步。
在一個岔道口,他們分了手,但過了不多一會兒,他們兩人又不約而同地各自抱著好幾套雨具,像兩支箭似的射向工人文化宮的門口。
“啊,你怎麼來了?”兩人幾乎同時驚詫地問道。
“啊,是你們兩位?怎麼戲快演完了,你們才轉回來?”攔阻過他們的那位編導,又攔住他們倆的去路,問道。
“我們、我們還想看看結局。”
“對,我們非常想知道結局是什麼。”
“結局很好!敢想敢幹的人,都成功了!遺憾的是,你們隻知道結局,沒法提意見了。”導演幽默地說,“請進來吧!”
還沒等他們進去,就聽裏邊傳出來暴風雨般的掌聲和叫好聲,導演高興地迅速朝後台走去。不用問,戲演完了,於是,楊堅和戴繼宏像嚴陣以待的警衛員,警惕地站在出口的兩側。
在持續的掌聲中,觀眾潮水般湧出來,但是,他們被那電光、雷聲、直瀉的大雨,嚇得停在門口了。不過,鑄鋼車間的十幾位觀眾,卻沒有停留,他們從被雨水澆得濕淋淋的戴繼宏和楊堅手裏,接過了雨衣、雨傘、雨鞋,迎著暴雨,奔回自己的宿舍。其餘的觀眾,都用羨慕的目光望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