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六
秦友三沒有想到,雷振華會專程到石埠村來送他和何為。
頭天,鎮政府辦公室的劉主任打過電話,說鎮上打算派車來接秦友三他們到縣城去開會。聽秦友三說省作協會來車直接到石埠村,劉主任再三說“何必哩,何必哩,該當我們接的”,然後就放了電話。
雷振華卻來了,且是步行來的。
秦友三為石埠村村小爭取到重建撥款,在城門鎮引起很大的反響。大家一下子把他講得很神。講他原是極有來頭的,幾十年前當老師,而今桃李滿天下,許多人任了要職,成了社會棟梁。省裏的組織部長、市裏管文教的書記都是他的學生。連省委一把手的兒子,都是他學生的學生。看他不哼不哈,原是個通天人物。在省裏市裏縣裏隻怕不開口,開了口沒有辦不成的事。先前大家都瞎了狗眼。
雷振華對這些傳聞竟也深信不疑。代表鎮政府來出席石埠村村小重建奠基的那天,他留下來在石埠村住了一夜,跟秦友三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深談。
雷振華說:
在基層工作就是幹耗。耗盡了華年,耗幹了心血,好不容易耗到個有權沒權的一官半職,人就老了。
在基層能做什麼事?且莫說大丈夫累己累人,真君子多友多敵,千萬張關係網,重重疊疊,靠自己你永遠爬不出去。象他這種沒有背景又不曉得跟幫的人,沒有有力的人來提攜,仕途上就等於判了死刑。下派了一、二年,他也觀察了一、二年,看透了也想清了,靠做事是做不出頭的。仕途上要出頭,隻有走捷徑。
他也曉得而今當官很危險。官德已經失信於民了,做什麼都有人猜疑。但大家還是一個個如飛蛾撲火,前仆後繼。為什麼?因為中國人講的就是不可一日無權。天底下有什麼善惡是非?隻有奪到了權力和無能奪到權力的人。這樣講也許很無恥。可無恥差不多已經成了一種時尚。多少人為了權利放棄了人格尊嚴,跟娼妓有什麼區別?要講不同,隻是出賣身體的部位不同。一個賣肉,一個賣靈。有些人甚至比娼妓更賤。鎮上的芭丹奴有隻外地來的雞,很傲氣。幹事的時候一邊自顧自嗑瓜子,聽電話,任嫖客在她身上瞎忙。她骨子裏其實並沒有交出自己。而一個交出了靈魂的人,剩下的是什麼呢?一具可憐的空殼而己。
空殼子就空殼子吧。空殼子畢竟是人看得見、摸得著的存在形式。沒有物質的存在形式,談靈魂有什麼用?
雷振華說著,從手包裏抽出一隻厚厚的信封:
“這裏是一萬塊錢,不是貪來的,是我積攢的。我曉得秦老師不會要錢,這點錢也隻夠點眼藥。要靠的還是秦老師本身的影響。秦老師你隻管講我卑鄙,我確實高尚不起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啊。”
秦友三一直沒有答腔。他驚訝地看著雷振華那張越來越慘白的臉,象看著一個怪物。
“官為什麼不能買?”
雷振華接著說:
“好人買了官可以做好官辦好事,不強似壞人買了官做壞官辦壞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