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溫暖的書寫(1 / 1)

後記 溫暖的書寫

在中國當代文壇,汪曾祺老先生的文字,是鑲嵌到我的生命中去的,他的著作,是我的枕邊書,每日耽讀與揣摩,從無中輟。“人間送小溫”是他的寫作之道,也是他的人生品格,他的人與文是一致的。所以,我把他當做父執人物,雖無緣謀麵,但一直是敬的,並把他的創作理念當做自己的人生信念。

因此,我的寫作姿態就放低了:寫小人物,關注民間情感,把能貢獻溫暖當做自己的創作倫理。

小人物與人間的本質近些,他們的生態往往就是寫作者的生態,因為寫作者從來都是卑微的一類人。所以,寫小人物就是寫自己,能讓人在寫中,自然而然地看清自己,心花怒放,創作的過程,也是受用的過程。

積幾十年的人生體驗,小人物在現實中是“小”的,但在人性層麵卻大得無邊。首先,小人物有草木品格:兀自生長,不計冷暖。他們堅韌、隱忍、沉靜、皮實、忘我,活得本分、自適、自足。這就了不得,如草木雖被磐石擠壓,也能鑽隙而出,向上生長。其次,小人物有天地性情:被人輕鄙,被人汙損,卻絕不倉惶失據,他們從容地應對,以失為得,正如天地——人一不如意就罵天,但老天從不怪罪,陽光依舊照進那家的庭院,雨露依舊滋潤那家的田園;人一亂性就咒地,但大地從不計較,即便瘠瘦與旱澇加身,隻要你播下種子,也沒心沒肺地生長,貢奉出果實。海子曾說,收獲過的大地一片蒼涼。他說的是真相,也道出了土地道德的核心所在,即:蒼涼背後是孕育和再生,是不息的生命力。其三,小人物有光明本性:因為他們不被人照耀,所以他們自己發光,正如螢火蟲在暗夜裏行走,自身就帶著一盞小燈籠。也就是說,良心、悲憫、喜生與善,這些溫暖的東西,足可以讓他們不迷失自我,也不加害於他人。己心嫵媚,而世間嫵媚;己心溫暖,而世間溫暖——這是汪曾祺老先生文章與人生的底色,

以前我認為是他的個人修為,能冷眼看風物之後,才知道,那是來自民間,是他替小民說的。

這個認識可不得了,我因此而獲得新生。

我原來的書寫,追求陰冷、殘酷、堅硬、放縱、激烈,以為這樣才有敘事力量。現在我再這樣寫,就感到慚愧、自私和欺世。背陰處的積雪,可謂堅冷,最終也是被柔弱的陽光所融化;母慈輕輕的一聲怨歎,會陡地在逆子心中生出一大片波瀾,且久久不息,以至於決然逆轉,痛改前非。我愈來愈清醒了,真正有力量的,是柔弱、溫暖而綿長的東西,因為它是人間性的存在,與實際人生接近,能作用於人心。

真實的人生狀況是這樣的:對具體的死,人往往不怕,懼怕的是死的概念;對現世的貧窮,人往往能夠應對,不能承受的,倒是貧窮的意識。正因為此,溫暖的書寫多麼重要,它對世道人心有益。

所以就有了近兩年來創作的這組小說。它雖然弘揚了汪曾祺的敘事傳統,但絕不是出於崇拜,而是出於相知,更出於內心的驅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