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象 第六章 斷指(2 / 3)

城管隊員卻讀出了一種含義,便是對他的輕蔑。他從牙縫裏擠出來這麼一句:“小心讓你關門。”

大明子的笑凝固了,驚愕之下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回應了一句:“我等著你。”

為了不失威嚴,那個人沒接他的話茬兒,帶著滿臉的嚴峻走了。他一走,懸念就留給了大明子,他頹然地坐在了城管隊員坐過的地方。他不是在思考對策,而是因為腦子裏出現的一片空白,導致了身體的失重。他呆呆地看著大蘭子那肥闊的後背——

不是他要看,而是因為坐在這個位置,他的視線隻能停留在那個地方。這麼一看,他的意識被喚醒了,感到了一股隱隱的刺痛。事情壞就壞在這個女人身上。他心情複雜起來,忍不住拿起了桌子上的包子。一隻一隻地吞下去,轉眼之間,為大肚量的城管隊員預備的那份包子都讓他裝進肚裏,他被撐著了,情不自禁地打起了飽嗝。飽嗝很響,所有食客都忍不住地看他。

這一看,讓他突然有了主心骨——

這些顧客幾乎都是老麵孔,大多他還能稱姓道名,比如老張、老趙、小李、溫師傅、胡大夫、盧經理、李美鳳、穆小姐……他們的肚子與他的包子親密相處的時間很長了,有了一種依戀關係,他們每個人都可以作為證人,證明包子的本分和清白。

“諸位,你們說包子有沒有問題?”他向眾人問道。

“怎麼會有問題?有問題早就不來吃了。”

“這包子要是有問題,這附近就沒包子可吃了。”

“腳正不怕鞋歪,他是雞蛋裏頭挑骨頭,成心刁難人,我說老板,你甭怕他。”

“這年頭,有點小權力就耍威風,眼裏還有沒有人?”

…………

大家爭先恐後地表態,讓大明子很感動,他的飽嗝不治而愈。他繼續忙活他的籠屜——顧客真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啊,不能怠慢了他們。

第二天,那個城管隊員如期而至,還帶著一個夥伴。矮室之內一下子頂出了兩頂大蓋帽,空氣立刻就凝重了。人們表麵上是在埋頭吃包子,但眼睛的餘光都凝聚過來,要看看他們如何動作。

“老板,來兩屜包子。”那個城管隊員說。

大明子有心理準備,話音未落,包子就笑著端上來了,“給您預備著呢。”細心的人發現,他今天的笑,多少有些不自在,有明顯的巴結的成分。

送上包子,他轉身就出去了,在門外,他支棱著耳朵,所以,既是躲避,更是等待。

終於被一個厲聲喚進屋去。這次不是那個城管隊員,而是他的夥伴,“你怎麼賣變質包子?”

“我從來沒賣過變質包子。”他表情平靜地環視了一下,“不信,您問問這裏的顧客。”

那個隊員一愣,也環視了一番,然後望著天花板,“那好,你們誰能站出來證明一下。”

一片沉默。不僅如此,連本來響亮的咀嚼之聲,都聽不到了。

大明子向眾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而,卻沒有出現預期出現的人性的光芒——一部分人站起身來,默默地撂下幾張錢幣,走了;一部分人把頭埋得很深,既遮掩臉孔,也遮掩嘴巴的動作和聲音。

大明子木在那裏,眼睛再也看不到人了。

這個場麵,讓那個常來的城管隊員都感到難為情,他對夥伴說:“算了算了,也別難為他了,象征性地處罰一下,相信他會吸取教訓的。”

那個新來的城管隊員立刻開具了一張罰單。“罰款你是現在就交,還是到隊裏去交?”因為大明子不接罰單,處罰者隻好把那張紙壓在裝包子的盤子下,怕他忽略,那個人特意提醒道。

大明子指了指那隻收錢的盒子,“錢都在那兒,你們自己拿。”由於不可辯駁,所以隻能承受。但是,他要維護自己最後的尊嚴,犧牲之前也要給對手製造一點難堪。

開罰單的人真的要去斂盒子裏的錢,被夥伴攔住了,“還是讓他湊齊了,自己去交吧。”見大明子眼裏燃燒著一種火焰,偽善者補充了一句:“怎麼,還不服氣?沒讓你關門就不錯了。”

刁難者走了之後,大明子又一屁股坐在了被遺棄了的包子前。為了向自己證明包子的無辜,他像上次一樣開始了新的一輪的吞咽,且有不可阻擋之勢。

那可是近二斤的包子啊!

那部分沉默的顧客,被慚愧折磨得不能再沉默了,紛紛來阻攔他,“老板,你可千萬別跟自己過不去啊!”

他真想吼一聲“都給我滾!”但生存的本能製止了他,反而堆出一臉似是而非的笑。在這樣的表情下吞食包子,給人的感覺有點像鈍刀子割肉,那些顧客難以承受,都從他麵前的盤子裏拿包子,分而食之。

大明子哭了。

顧客的善意舉動,讓他一下子看清了自己:自己不過是個可憐的外地人而已!

像鄉間的榨油——油脂一旦浮出液麵,就再也不能往下溶回一樣,淡化了的自卑,一旦冒頭,強烈的程度就再也不能消減了。從早晨開始,一直到現在——

躺在夜的床上,大明子的心都深陷在自卑中不可自拔。

他身下這張床,是小區居民淘汰下來的自製鐵床,竹篾做的床屜,穩定性很差,隻要一翻身,就搖擺,就發出吱扭的聲響。因此,他知道,大蘭子也在陪著他受煎熬。既然都醒著,他很希望她能夠跟他嘮嘮嗑,但她始終無言,且謹慎地翻著身,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這都怨他自己——每當遇到糟心的事體,他不願意別人安慰他,因為撫慰的話,隻能使他心裏更煩,會不近情理地跟她發脾氣。大蘭子也是個有自尊的人,不想自討其辱。

他們的寢室,其實是他們的儲藏室。他們沒錢另租房子,就節儉了。房間一角堆著蜂窩煤,一角放著一台廉價冰箱,地上攤著剩餘的蔬菜。冰箱的聲音很響,還伴以間歇性的顫抖;蔬菜散發出的味道很濃,即便沒有黴變,呼吸久了,也很難聞。躺在這樣的地方,大明子感到自己不是人,也是一種物件。大蘭子更是物件,因為她的體味很重,與蹴在角落裏的某種動物仿佛。

與一般的外地人不同,他流落到這裏,不是為了討生計,而是為了躲避生活。更準確地說是為了躲避習慣。

“該死的鮑金娜!”他心裏罵了一句,很不情願地翻了一個身。

鮑金娜是他的鄰居,從小一起長大。鮑金娜從小就沒有娘,隻有個做伐木工的爹。上到初中,鮑金娜剛像隻花朵含苞欲放的時候,她的爹也被倒下來的大樹砸死了。大明子一家收養了她。

大明子的爹是個做琥珀的手藝人。大森林裏自然有天然琥珀,但數量少,人工琥珀就很有市場,因而他的家境就比較殷實。小美人鮑金娜在新家庭中也被嬌生慣養。

好像這是應該的一樣,鮑金娜很自然地接受著這一切,特別是大明子對她的嗬護——

大明子留給她的好吃食,她連讓都不讓一下,隻顧自己享用;洪水斷了道路,大明子給了她一個後背,她會很自然地爬上去,讓他背著過河;她的衣服換得很勤,每次換下來,都會扔給大明子,看著一個男孩子很吃力地洗衣服,她一點兒也不難為情,站在一邊唱蘇聯歌曲……

大明子很願意伺候她,好像她已經是他的一個什麼人了。

鮑金娜也覺得她就是他的一個什麼人。

有個事件可以證明——

鮑金娜的美麗是事件的起因,一些男孩子總想占她的便宜。一天,一個男孩子在她的胸脯上揉了一把,鮑金娜對大明子說,有人非禮你的女人了。大明子的血性立刻就上來了,拿了他爹切琥珀的刀子,就找到了那個男孩子,把人家的一節指頭切了下來,還撿起來,喂了路邊的狗。那一年,他不滿十六歲,被勞教三個月。出來以後,他一點也不後悔,反而對鮑金娜的照顧更細致了。時間久了,如果不能為鮑金娜做點什麼,他就很難受。他突然懂得了一種東西,即責任。什麼是責任?就是照顧別人的習慣。

但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鮑金娜卻對他說:明子哥,我不能做你的媳婦。

大明子感到很意外,為什麼?

因為你對我太好。

這是什麼理由?大明子不相信,反問道,你是不是有別的什麼人了?

是。鮑金娜的表情很平靜,一點兒也不別扭。

誰?

鮑金娜告訴他,就是那個被他切了手指的人。

大明子糊塗了,說,你到底是咋回事兒?

鮑金娜說,沒辦法,我見了他就走不動道。

大明子氣壞了,第一次對鮑金娜說了一句重話:你可真賤!

鮑金娜一點也不生氣,反而還笑,笑得異常嫵媚。

大明子便補充了一句:你哪兒是人,簡直是個騷貨!

鮑金娜居然點點頭,娓娓地說道:明子哥,你終於說對了——這男女之間,僅僅有恩德和責任是不夠的,還要有感情的衝動,甚至是身體的衝動。

大明子趕緊去捂她的嘴巴,你這是一時衝動,等冷靜下來咱們再說。

鮑金娜拍拍自己的肚子,明子哥,什麼也甭說了,我肚子裏的孩子都三個月了,你就等著做舅舅吧。

大明子抬手就扇了她一個耳光。

鮑金娜大笑著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倆之間無話可說,隻是還在一個飯桌上吃飯。大明子既難堪又心痛,碗裏的飯難以下咽。鮑金娜卻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吃得很香。鮑金娜吃飯的時候,有個習慣,捏著羹勺,會很自然地翹起小拇指來。這是個俏皮的動作,以往,大明子會覺得它好看得不成,會情不自禁地把它放到嘴裏吮。但是今天的感覺就不同,它深深地刺痛了他。他想起了什麼,放下飯碗,離開了一下,再回來的時候,手裏捏著那把切刀。

鮑金娜本能地皺了皺眉頭,你要幹啥?

要你那節小拇指。

鮑金娜反而舒展開眉宇,平靜地說,你要是真想要,就拿去吧。

這就是問題的要害。大明子是一時衝動,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如果鮑金娜求他,他會很體麵地終止。但是,卻給出了這樣的態度,使男人的自尊無處放置,失了退路。

指頭被切了下來,鮑金娜冷冷地說,咱們之間,扯平了。

這是對大明子的進一步傷害,他索性把這隻斷指做成了琥珀,掛在了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他要索取——

要看到鮑金娜的痛苦。但是,鮑金娜卻不以為然,每天看到,還要以欣賞的樣子,在琥珀前駐留一下。好像這不過是一件藝術品,與自己無關。

不過,這也導致了她迅速地把自己嫁出去,跟親愛的明哥在水一方,情斷義絕了。

但是,對大明子來說,真正的痛苦也始於這一天——

坐在飯桌前,好吃的菜蔬剛夾到手上,他會情不自禁地看一眼鮑金娜常坐的那個位置,深深地歎上一口氣,一點胃口都沒有了。暮色之中,走在村街上,他會不由自主地朝鮑金娜住的院落走——

他們相距得太近,那種衝動不可克製。他知道鮑金娜不習慣日常日子,用過的碗筷、穿過的衣服,都堆在那裏,默默地召喚著他。去還是不去?雖然不是她的丈夫,但畢竟還是她的哥哥,還是有名義的。走到鮑金娜的門前,他卻又站住了。這個地區有個風俗——

對於背叛了男人的女人,男人或者把她殺掉,或者把她徹底忘掉,切不可跟她藕斷絲連,否則,這個男人就失去了做男人的資格,任何人都可以埋汰他,羞辱他,就像對待一條癩皮狗一樣。風俗既久,就成了人們的生活觀念,就成了規範整個男人群體的行為準則,也就化為“男人”這個性別的人格基因。他大明子身上,流淌的,是富含這種基因的血——他曾跟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夥伴一起,不止一次地,參加過羞辱別的男人的行動——掘人家的祖墳,給人家脖子上掛破鞋——

華北地區,是往偷人的女人頭上掛破鞋,而這裏是往失尊男人頭上掛,羞辱的程度就深多了,那個男人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在禁忌麵前,大明子心生恐懼,他的腳不能再往前邁了。但是,照顧鮑金娜的習慣,深深地左右著他,使他徘徊不定,久久也安靜不下來。

該死的習慣,難道這就是愛了?

他感到自己真的很卑賤:對一個背叛自己的女人,竟如此割舍不斷。難道自己的脖子上,隻配掛一隻破鞋嗎?

就在他進退失據,就要淪陷的時候,命運意外地拯救了他。

一個做皮貨生意的同學,要押一車皮皮子到溫州去,由於人手不夠,求他幫忙。在外的半個月的時間,他發現,事情居然還會呈現出另外的一副模樣——

時空的阻隔,他不可能接近鮑金娜,去照顧她的欲望被迫地淡下去;經手陌生的事務,需處處小心,緊張之中,鮑金娜退居到次要的位置,飄浮的心,反而平靜了。生意做完了,對自己的那種沒頭沒腦的倉皇,竟然還生出一絲羞愧。他做出了一個決定:必須離開家鄉,遠離那個使自我迷失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