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本紀 第一章 天賜
祖父生前信命。遇事不主張爭競。
他說:“是你的東西,別人搶不去;不是你的東西,即便你搶到手了,也會從指頭縫裏漏出去的。”
他一輩子隨遇而安,沒有追求什麼,卻該有的都有了。
到了娶妻的年齡,他對女色還是無所用心,整天趕著一群羊在山上跑。累了,就躺在細草上,唱歌。那山歌的詞句很不完整,詞意也曖昧,他高一聲低一聲地唱,很任性,卻不動情。比如:
風兮風兮風之上,
大薊荊蓁水之畔,
粗鹽圪塔銅杆煙袋,
草梢上的繩蛇,
王二奶的鹵水,
熟透的柿子掉在地上,
混蛋的父親細瓷的碗。
……
他唱的都是自己經曆的物事,很細膩,卻不追究意義。
一場罕見的大水,把上三村衝到下三村來。濁流中漂浮著死豬、死羊、倉板、木瓢、南瓜和半青不熟的穀穗。水中漂浮的東西很多,總稱“水澇兒”。因為“水澇兒”是天賜之財,誰撿到歸誰,所以,撿拾的人很多。
祖父站在齊腰深的水裏,發現了一叢毛發,他抓住毛發往起一提,竟是一個白臉長身的大姑娘。他下意識地探了探人家的鼻息,嚇了他一跳——那女子居然還活著。
他像扛木頭一樣,把人扛回家裏,交給他母親處置。那女子活過來之後,一聲不吭地走了。過了兩天,又不聲不響地走回來,她說:“我再也不走了。”
洪水把她的家人都“收”走了,她已無家可歸,便隻有歸到撿到她的這家人,做了祖父的媳婦。
當悲傷從臉上消退之後,像塘裏擦去泥之後的藕,在滾燙的陽光下,這個女子竟異常地俊秀。祖父很長一段時間,一句話都不說。後來祖母問他:“老天平白無故地賜給你一房媳婦,你那時為啥沒一點高興的樣子?”
他說:“我們山地上有一種叫‘馬跑兒’的大蘑菇,雨過天晴,一袋煙的工夫,就從指甲蓋兒大小長到鍋蓋那麼大了;你見到之後,千萬別喊叫,它一聽見聲響倏地就變沒了——
你要悄沒聲地挪到它跟前,等你把它的根脈掐斷了之後,你再咋喊它都跑不了了,嘻嘻……”
這是祖父的一點小心機,再俊秀的女子一旦嫁做人婦之後,就像那被掐斷了根脈的“馬跑兒”,任你擺布了。
其實,祖父是在信奉著山裏的一個古訓:在意外所得麵前,千萬不要張狂,要隱忍。
祖父和祖母不聲不響地過日子,不知不覺間生了八個孩子。六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其中最小的女孩長到六歲的時候,家裏住進了一個下鄉幹部。下鄉幹部很稀罕這個女娃,把她認做了幹女兒,從山外給她買了一件花衣裳。這個女娃太稀罕這件衣服了,穿著它挨家挨戶串門,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舍不得脫下。不期就得了一種熱病,整整一個星期昏迷不醒,到了第八天她終於睜開了眼,但隻是詭秘地笑一笑,安靜地死了。
全家人都很悲痛,但祖父卻不曾動容,用一張舊席把孩子裹了,像處理別人家的事兒一樣,把她埋了。他說:“這孩子心性小,經不起悲喜,天生就是個短命鬼兒,留不住的。”
聽他的話茬,好像孩子的死,已在他預料之中了。
這其實並不奇怪,他不是信命嗎?在命運中,他活該沒有這個女兒。
敬畏命運,會淡化痛苦。
祖父兀自放著他的羊,孩子們的衣食起居他從不放在心上。
一天,七個孩子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個不落地站在他麵前。他嚇了一跳,問他們:“你們想幹啥?”
每個孩子的表情都很麻木,誰也不接話茬兒。
祖母說:“你看看他們的腳,鞋子都破得露腳指頭了。”
祖父看都不看一眼,笑著說:“嘁,這也算事兒?”
祖母眼裏含著淚水,反問道:“咋?窮得連鞋子都穿不上了,還不算事兒?”
“不算事兒。”祖父說,“沒鞋可穿,不是還有腳嗎,隻要腳齊全就成。”
“哼,你自己咋穿那麼齊整的鞋?”
“廢話,誰讓我是他們的爹哩!”
孩子們一聽,知道跟這樣的父親討鞋穿是沒有希望的,便反過來安慰母親說:“娘,你甭跟我爹治氣,我們早晚是要穿上鞋子的。”
祖父毫不羞愧地笑了,“嗯,是我的種!”
麵對一群光腳的孩子,他的底氣依然是十足的。
雖然有這麼一個啥也指望不上的父親,孩子們卻一溜煙似的長大了,且每個人都有一個很好的歸宿——
大伯有一掛屬於自己的馬車,給村裏人拉腳,能掙不少現錢。父親排行老二,因為讀完了高小,當了村裏的支書。三叔當了國營煤礦的礦工,吃上了商品糧。四叔、五叔有荊編手藝,在村裏掙的工分最多,年底結算,能掙不少錢。老叔到北海艦隊當了海軍,由於人長得機靈,當了艦隊司令的警衛員,要不是不習慣南蠻子的生活方式,就給人家當上門女婿了。唯一的姑姑嫁給了鄰村的一個裱糊匠,給人家貼窗花、糊頂棚,既吃請,又拿錢,過一種富庶而體麵的日子。
這家人過得都很紅火,祖父便感到很有麵子,村裏人每一提到,他會隨口說道:“哼,你不看看,是誰給他們掌持著哩。”
祖母撇一撇嘴,說:“你有啥資格這樣?孩子們的日子,有哪個是你給掙來的?”
祖父說:“你隻是個婦人,這裏的道理你哪兒會懂?正因為我不給他們掙日子,他們才有好日子哩。”
祖母說:“你淨瞎轉。”
祖父說:“咋叫瞎轉?你讓他們穿不上鞋子,他們就會想辦法去掙鞋子,而且,還要掙來好鞋子。”
大伯要娶親了,按老例,父母是要給蓋兩間新房的。祖父對大伯說:“河川裏有的是石頭,溝坡上有的是黃土,你自己把房子壘起來吧,我隻給你擔當些木料。”
大伯就真的自己壘房子,啥怨言都沒有。
兄弟們倒看不下去了,一邊給大哥幫工,一邊嘟囔道:“咱這個爹,真是不通人情,咱掙的工分都記在他的名下,咱掙的錢也都交給他了,他就應該請些人來。”
大伯說:“不許你們說爹的壞話,爹就那麼個脾氣,他有他的道理。”
房牆壘起來了,大伯對祖父說:“爹,該扣柁檁了。”
“知道了,我明天去找幾個木工來。”祖父漫應道。
第二天,祖父果然請來幾個木工。按農村的風俗,上柁檁之前,要放兩掛鞭炮,名曰:鎮宅。鎮宅炮放響之後,要抓緊動作,待鞭炮的餘音尚未落盡的時候,柁檁就要安放妥帖,否則,木工的性命就有可能被鬼魂攫去了。
柁檁上到最後,竟差一根。向大伯要,大伯說:“我上哪裏去找?木料是由我爹擔當的。”“那麼你爹呢?”木工頭急切地問。
找遍了整個工地,竟找不到祖父的影子。木工頭一拍大腿,對伯父說:“快,到我家扛一根來。”
木工頭就是本村的近鄰。
待柁檁都上妥帖了,祖父也笑眯眯地露麵了。
木工頭哭笑不得,“你剛才到哪兒去了?找不到影兒,喊不應聲兒的。”
祖父說:“哪兒也沒去哩,就在茅廁裏蹲著哩。”
“你這個人真是可氣,缺根檁條你都不著急?”
“我著的哪門子急?我知道,你們手藝人都是很迷信的,我耽擱得起,你卻耽擱不起的。”
“真是拿你沒辦法。”
“嘿嘿……”
那根檁條始終沒還人家。
不就是一根檁條嗎?鄉裏鄉親的,誰還好意思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