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父親悄悄問我,誰讓你把她帶來的?

是她自己要來。我說星期天我要到肖王集去看俺娘。她說我也去。我就讓她來了。

不怕你媽知道嗎?

她不知道。張麗婭在城外等我。

父親咂了咂嘴,你要好好對人家,不許亂來。

我笑了。父親的話讓我很開心。

我很喜歡父親的小屋。張麗婭也很喜歡。

父親把驢牽過來,給它戴上眼罩,套在水車上。驢沿著井台轉。水車上的鐵鏈子隨著大輪轉。提水的皮碗沿著鐵管往上升,在井口發出撲嚕的一聲,一股清亮的水從出水口湧出來,流進水槽。我背上父親的鐵鍁,沿著水溝幫他改水。張麗婭跑到菜畦另一頭去。水從地溝裏流進菜畦,過一會兒她在那邊喊,到頭兒了——我立刻把畦頭上的水口堵上,扒開溝口,讓水順著水溝往下流。

娘來的時候張麗婭正蹲在井台邊洗黃瓜。娘笑著說,剛提上來的水,冰手吧?

張麗婭的手在水裏顯得白嫩可愛,她洗好的黃瓜向下滴著水。她一邊甩水,一邊把黃瓜送進嘴裏咯吱咯吱嚼。娘開心地看著她,眼睛裏的疼愛直往外撲。

這一天我們過得很快樂。就在這天晚上,發生了我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我和張麗婭親吻了。

太陽西斜我們才從肖王集動身,離城還有幾裏路天已經黑了。田野越來越朦朧,大路越來越模糊。我們倆大聲唱著歌,在大路上蹦蹦跳跳往前走。拐過一段窪地,一片亮光突然出現在前方,一堆黑幢幢的影子橫臥在地平線上。我們倆站住腳,看著燈火點點的縣城。張麗婭說,咱們還是分開走吧。我說,好。她拉起我的手,我們一起默默往前走。離城越來越近,街市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她站下了。我也站下。我們誰也舍不得離開誰。她撲哧笑了一聲,傻孩兒!不是說了分開走嗎?幹嗎還拉著我的手!

是你拉著我呢!

你敢不敢這樣拉著我去見你媽媽?

你敢,我也敢!

不怕老師和同學?

你不怕我也不怕!

好了——就從這兒分開吧。

她把我的手甩開,大步朝另一條路走。我跑過去,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過來,和她緊緊擁抱在一起。

我沒想象過親吻會這樣甜蜜,這樣美好,它讓我迷醉了一輩子,到老死也不會忘記。我回味著嘴唇上的濕潤、火熱,回味著張麗婭留下的唾液的味道,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被改變了。從身體到靈魂,從感覺到思想。在一吻之間,人生的美妙向我拉開帷幕,像《一千零一夜》裏芝麻打開了藏寶洞的大門,眼前閃現出氣象萬千、充滿誘惑的世界。讓我渾身鼓動勇氣,內心燃燒起激情。

當我出現在母親麵前,感受到她審視的目光時,我臉上還洋溢著沒有消退的紅潮,眼睛裏閃爍著難以壓抑的快樂。我知道她目光裏的含意,可我一點也不在乎。不等她發問,我用誇張的語調說,俺娘不讓我回來。我說晚上還有自習呢!

還沒吃飯吧?

我不餓。娘讓我吃了兩塊發糕。

我收拾了書包準備往外走。母親用一種低沉平靜的聲調說,張麗婭回來沒?

我一下子愣住了,張麗婭?

母親盯著我的臉,我看她一眼,又把眼睛垂下來。

啪——母親猛拍一下桌子,大吼一聲:給我跪下!

我站在那兒沒動。脖子上感受到重重一擊,腿一軟,跪倒在地上。母親發瘋似的在我背上拍打。我垂著頭,一聲不吭挺著她雨點般的巴掌,直到她喘不上氣來自己罷手。

葉子站在一邊嚇得不敢做聲。

母親鼻子裏發出抽搐的聲音,她掏出手絹在眼睛上擦拭。

安,才十六歲你的心就這麼野?不把媽媽放在眼裏了,是嗎?我到班上看過了,那女孩兒不在教室。我早料到了,隻是沒想到你會這麼膽大!你讓我多傷心,知道嗎?你讓我多羞愧,知道嗎?我真慚愧呀!

我把媽媽的手拉過來,兩隻手緊緊攥住她。哽咽的聲音從她身影裏傳出來。她壓抑著哭泣,任我攥著她的手。

馬上要畢業了,要考試了。……往後你咋辦?孩兒!你不要你的前途了!不要你的人生了!媽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辜負了你外公的希望。他希望我能像他一樣到北大去讀書,可我辜負了他。……難道你也要辜負我嗎?

媽媽淒涼、痛心的聲音打動了我,淚水從我眼裏湧出來。我把頭垂下去,嗚嗚咽咽說,媽,我錯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快向她承認錯誤,這麼快就改變了自己。

那一刻我非常慚愧,我把母親的手抓起來,放在我臉上,我的淚水把她的手沾濕了。雖然我沒像以往那樣向她保證,但我心裏發誓,從今往後再不和張麗婭來往了。

可是一看見張麗婭,我的決心就煙消雲散,因為心裏曾經下過這樣的決心而感到愧疚。因為曾經下過分手的決心,我反而更想念她。

為了不使母親傷心,在教室裏,在老師和同學麵前,我不再和她說話。我們的約會變得更加隱蔽,來往更隱秘,信卻寫得更多。

有一天,張麗婭突然說,我爸爸回來了。

是嗎?

他要我跟他到開封去。到那裏參加高中考試。

我們倆都傻眼了,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是不是曾老師……給我爸爸寫信了?

她最近什麼也沒說。我每天留意觀察母親的臉色,她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

張麗婭並不像她說的那樣蠻不在乎,在我麵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可我看出她還是很害怕她的父親。在她爸爸麵前,也許她連個不字也不敢說。這讓我很失望。可我有什麼資格責備她?在父母麵前,我們都很軟弱。

星期日我到肖王集去。

張麗婭走了,我像一隻孤雁,形單影隻,獨自走在曠野裏。收割過的麥田滿目淒涼,赭黃色的地壟翹著發黑的麥茬。

一看見父親我就哭了。他丟下手裏的鋤頭,和我一起蹲在地頭上。

“看你哭得那麼傷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把一隻手放在你肩膀上,輕輕拍著你。

“你說,張麗婭走了。媽媽寫信給她爸爸,她爸爸把她帶走了。

“我笑了。走就走了吧,你還小,以後有的是好女孩兒。

“你哭得更傷心,哽哽咽咽說,我……我吻過她了。

“我伸出手把你臉上的淚擦掉,又輕輕笑了一下。吻就吻了吧。她也吻了你嘛。

“爸,我吻過她了,我不能再吻別人了!”

爸爸咂了咂嘴。他臉上的表情讓我憤怒。你覺得這很好笑嗎?這是多麼嚴重、多麼嚴肅的問題啊!

就在這個瞬間,我決定要報複他們,讓他們知道我的決心。

娘把我帶回家,給我打荷包蛋,在碗裏放了很多白糖。可我的決心已經下定,無論給我打多少雞蛋,放多少白糖,我也不會動搖。

“你離開時臉上還帶著淚痕,看你匆匆忙忙消失在村外的大路上,我心裏很難過。我第一次感覺到對你的疼愛和留戀。你是先到菜園去的,然後才到地裏來找我。你一見我就哭,沒顧上問我為什麼不在菜園幹了。看你傷心的樣子,聽你說那些惹人發笑的話,我撫著你的肩膀,心裏湧起一種從沒有過的幸福感。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可你畢竟是個孩子,不會明白我的心情。

“你媽媽肯定不知道她這樣做讓你這麼傷心,她是個母親,她不能不這樣做。如果我是你母親,我也會這樣。我不能眼看著讓你掉進感情的漩渦耽擱自己的前程。

“我揮著鋤頭,看著腳下纖細的穀苗,我心裏想,究竟是男人太任性,還是女人太狹隘?究竟是孩子不懂事,還是母親太固執?

“其實你來那天我正煩悶。我剛剛喜歡上菜園,剛和鐵鎖處得不錯,隊長突然通知我到西地去鋤穀子。我知道這是你娘的主意,我在菜園裏太自由,她不放心。

“挾著被子從菜園裏回家那天,整晚上我沒說一句話。你娘把飯做好,盛在碗裏,端到我麵前,在小桌上擺了兩碟小菜。我拿起筷子悶頭吃,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不到菜園去,不自在了?

“我不吭聲。

“不跟那些女人們瞎說白道,不跟鐵鎖個渾貨學壞,不能擺弄收音機,玩牌,憋死你了?

“我還是不吭聲。

“不錯,是我讓你回來的。是我跟隊長說的。我管你了,不自由了,是吧?

“我任她嘮叨,就是不出聲。我知道她的心思。井台上婦女太多,人太雜,她怕我胡說八道。她怕我聽收音機。我跟她說這收音機沒短波,收不到那些不好的東西。可怎麼說她也不相信,她說不管短波不短波,反正聽收音機會犯事兒。看見我玩牌她也生氣。她說鐵鎖在菜園裏賭博,曾經被抓到大隊去挨批判。她到菜園來,看見我改水改慢了,菜畦跑了水。有個女人偷摘園裏的茄子……我沒法解釋,也不想和她爭吵。回到家裏像圈進了籠子,連養魚的書她也不讓看。幸虧你來了,要不,我們倆會找不到話說,我在家裏會永遠閉著嘴不說話。”

“你娘到地裏找我。她說,回去吧,家裏來客了。你們不是也該歇歇兒了?

“我背著鋤頭往家走,琢磨著,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不管怎麼著,來了客人家裏氣氛總會好些。

“一看見春如,我心裏陡然冒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的報複計劃成功了。我留給母親的信讓他們吃驚。他們誰也沒想到我會不顧一切,再次離家出走。

“你媽媽拿出一張字條。

媽媽:我不想考學了。我不想再做你們的累贅。我把抽鬥裏的錢和糧票拿走了,請原諒。

“你娘拍一下巴掌,好像一點也沒感到意外。

“你媽媽眼圈紅紅的,站在那兒什麼話也不說。

“我抖著那張紙條說,這孩子!

“從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知是煩惱、無奈,還是欣慰、好笑。

“他會去哪兒呢?

“他肯定去找那女孩兒了。

“不行!這絕對不行!你媽媽滿臉通紅。就是他和我們脫離關係也必須找到他,當麵說清楚!

“你給那女孩的父親寫了信?……

“你媽媽瞪大了眼睛,我怎麼會給人家寫信?我怎麼能那樣做?是她父親回來探親,有人告訴他,他才決定把她帶走的。不行!我必須找到他!那點糧票、那點錢,他在外邊吃不了幾天!

“你娘把剛分回家的麥子裝了半袋,讓我到糧管所去換糧票。然後又到大隊去給我開了一個外出的證明。

“你媽媽把葉子托給幼兒園,向學校請了假。她那不顧一切的樣子讓我看到了年輕時的春如。”

“下火車時她在車廂門口愣了一下兒。她遲疑地看著站台,好像一時找不到落腳地方。我伸手扶著她,另一隻手接過她的提包。她臉色蒼白,眼神迷茫。我牽著她的手走下車廂,穿過亂紛紛的人群。在出站的人流裏,她緊緊挽著我,我緊緊攥著她的手。沒想到二十年後我能和春如一起重回開封。這裏的小街深巷,古城老店,存留著我和你媽媽的青春。對於我們倆,這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時光一下子把二十年歲月剪掉,我們倆好像還在流亡路上,終於走到了勝利那一天,終於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校園,回到了我和她的出發地。

“站外陽光明亮耀眼。我停下腳步,眯起眼睛,把提包放在腳邊。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好像一個舊夢。我們倆的神情都有點恍惚。

“看到賣豆沫的攤子,我和她不約而同地走過去。這是這座城市最容易勾起回憶的小吃。世界這麼大,站在鬧市裏端一碗豆沫,操著調羹吸吸溜溜喝,嘴裏嚼著撒在湯上的幹酥的果子,才覺得真正回到了中原故土,回到了大宋汴梁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和你擦肩而過,熱鬧的街市在你身邊喧嘩,當年大相國寺賣大力丸、耍刀槍、拉洋片的唱叫聲仿佛還在耳邊嘈雜,說書人好像還在講著宋江和崔寧的故事,你覺得自己變成了這幅古舊、發黃的圖畫中的人物。

“我們倆躑躑躅躅走,她心神不寧地東張西望,視而不見似的看著街上行人。她的目光一直在問,長安真會來這兒嗎?我說,他肯定來這兒。你別著急。咱們不用去找張麗婭,也不用到處查旅館。咱們在茶社找個地方歇著,晚上他準會到車站來。他沒拿證明信,夜裏隻能睡在候車室裏。

“可是晚上你並沒出現。我在候車室裏蹲了一夜,直到陽光從窗口照進來,人們又開始熙熙攘攘。

“回到茶社,你媽媽還在躺椅上輾轉。她坐起來,直瞪瞪地盯著我的臉。然後刷一下,眼淚湧滿了兩頰。在我和她相識的這麼多年裏,我很少看見她哭。你媽媽哭的時候總是沒有聲音,那樣子特別叫人心疼。

“我拉著她的手,我們倆又去吃了一碗豆沫。

“她說,不行!我得去找張麗婭,去找她父親!

“就在這時,我突然看見你在旁邊油饃攤前站著。你背對著我,臉向著油鍋,手裏提著小包袱。沒等我挪步,你媽媽飛似的撲過去。她不顧一切地摟著你,胳膊彎攬著你的下巴,連拖帶拽,把你拉到我麵前。

“我從沒見過她這麼激動。她大口大口喘著氣,用巴掌擦抹臉上的淚水,一手不停地拍打你的後背。你站在那兒任她推搡,身體隨著她的巴掌扭動。我把你拉開,一手拉著你,一手挽著她,把你們帶進飯館,買了包子和餛飩,把筷子和調羹塞進你和你媽媽手裏。

“吃吧,吃完飯再說。”

我心裏拿定了主意,不管他說什麼,我決不跟他們回家。

吃完飯,父親說:“咱們去看鐵塔吧。”

母親不吭聲,我也不吭聲。

父親把兩個提包挽起來,背在肩膀上。一手挽著母親,一手攏著我。

我們繞鐵塔轉了一圈兒,父親指點著給我講塔身上鑲嵌的佛龕,講當年他們在這塔院後麵開會,發動同學臥軌請願,阻斷隴海鐵路。母親坐在塔下草地上,兩手搭在膝頭,眼睛看著腳下的小草。

“見到張麗婭了?”

我沒有做聲。

“她怎麼說?”

眼淚湧上來,遮蔽了我的眼睛。其實我沒去找她,我不敢出現在她麵前,我不知道見了她該怎麼辦。讓她跟我走?讓她和她父母脫離關係?——她會聽嗎?第一次走進這麼大的城市,我發現自己並不像想象那樣勇敢,我像一隻迷路的羔羊。

“回家吧孩兒。”

我搖了搖頭。

“不回家咋辦?”

“這兒劇團正在招生。”

“考不上劇團咋辦?”

“打小工。要飯。”

“我在你頭上抹了一把。收容站會把你抓起來,送回家。”

“他把我送回去,我還跑。”

母親跳起來,用巴掌拍我的後背。拍過一陣,她坐下來,聲色俱厲地說,我是你的仇人,是吧?你來到世上,就為的懲罰我!是吧?

眼淚、鼻涕在她臉上橫淌,她的臉色那麼可怕。我把臉轉過去,咬著嘴唇,拚命把哽咽往下壓。

突然聽到父親喊,春如!春如——我扭過頭去,看見母親直挺挺倒在地上。父親抱著她,喊叫著,用手掐她的上唇。我衝過去,俯在母親臉上,兩手捧著她的頭,大聲喊,媽媽,媽媽!我把頭栽進她懷裏,使勁蹭她的臉,用手撫壓她的胸口。媽媽,你醒醒!媽媽!

“你媽媽醒過來的時候,你還在摟著她哭。你拉著她的手,臉湊在她臉上。

“你媽媽慢慢抬起手,把你摟在懷裏,淚水順著她的眼角往下流。你終於顫抖著嘴唇說,媽媽,你別生氣。往後我聽你的話。我好好學習。

“她扭過臉看著我,文昌,咱們結婚吧。

“我愣住了。接著是深深的惶恐。

“安不能沒有父親。……

“我更加惶恐。可我現在……你知道……春如!

“不管你從前是什麼,現在是什麼,你都是孩子的父親。長安十六歲了,難道咱們不該堂堂正正結一次婚?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你媽媽的臉,過了很大一陣,才結結巴巴說,如果你不怕……如果……好吧,春如。就讓我做個忘恩負義的人吧。反正我也做不了什麼好人了。”

我瞪大眼說,我娘咋辦?

“我用手輕輕撫著你的頭。隻要你回家,隻要你好好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