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從於大姐臉上的表情,我看出她對我的談話很滿意。她站下來望著我,湊近我的臉,看著我的眼睛。小曾,你看——大老方——咱們政委,這個人——咋樣?

“老方?他人很好啊!又樸實又有水平。

“於珍衝我笑了一下……要是讓你跟他談對象,你有意見嗎?

“其實,和於珍一起走下小路時,我已經意識到她想跟我說什麼。我憨憨地朝她笑了笑,顯出意外的樣子。

“大老方?——他還沒成家?

“他家裏有媳婦,是父母包辦,參加革命後就斷絕了關係。”

那瞬間她想到了“二壯參軍”。方德勝編這個節目時,是不是想過,秀花熱情送丈夫參軍,二壯參軍後會拋棄她?在那個年月,這種事很平常。要把婦女從封建婚姻中解放出來,參加革命的丈夫就必須首先解放自己,和她們離婚。這個革命道理本來正是父親和母親所追求的。可不知為什麼,聽說大老方和自己妻子脫離了關係,她當時就想到了秀花。在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為什麼討厭這個角色。這個善良的女人為了送丈夫參軍,滿腔熱情,費盡周折。她把丈夫送去革命,自己留在家裏,辛勤勞作,侍奉公婆;含辛茹苦,養育孩子;忍受孤苦,盼望革命成功。然而,革命勝利了,她日夜盼望的丈夫隻用“父母包辦”四個字就輕易地把她甩了,像甩掉行軍路上穿破的草鞋。

“這就是女人。這就是革命。”

母親發出這樣的感歎時,她是不是想到了我娘?她在興隆鋪住了一年,在那間密室裏生下我,娘和她朝夕相伴,每天給她做吃端喝,為她倒尿罐洗片。她親眼看到她怎樣支撐著父親的家,盡她的力量保護著馬家的一切。然而她會不會因為我娘的勤勞善良而心軟,放棄自己的愛情?放棄革命?

“我看著於大姐的眼睛,這是組織的意見?

“她咧嘴笑了一下。

“是老方的意思?

“她又咧嘴笑了一下。

“我有點自責,我不知道自己哪點沒做好,怎麼會讓那麼好的一個同誌對我產生這樣想法?

“我很感激老方,很尊敬老方……可是,我有對象了。

“我想說我結過婚了,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於大姐的眼睛在鏡片下閃光,我臉上有點發燒。可我覺得應該趁機會把話說出來。

“小時候家裏給我訂過親,是縣城一個資本家的兒子。……為了爭取婚姻自由,我從家裏逃出來。……他是我二哥的同學,家裏給他包辦了婚姻,為了自由解放,他背叛家庭,投奔解放區,參加了八路軍。

“於珍的眼睛在鏡片下閃閃發光,臉上露出驚奇和讚賞。

“我沒跟她說我和馬昌在西安同居,也沒跟她說興隆鋪寄養著我的孩子。我知道這樣做是對組織不忠誠,可我不是有意隱瞞,隻是不好意思。

“於珍站在那兒看著我,她一定能從我臉上看到我是多麼愛文昌,說起他的時候,我聲音有點喑啞,鼻子發齉,眼角發紅。

“她輕輕點了點頭。

“於珍走後,我一個人坐在河岸上看著沙灘、河水,看著蘆葦在風裏搖動,看著對麵山頭上的雲彩。參加革命幾個月,這是我頭一次想念二哥,想念文昌,想念孩子。離開興隆鋪那天晚上,走出馬家堂屋,我連頭也沒敢回,我怕一回頭就再也沒勇氣走出去。我不敢想文昌,不敢想孩子,想起他們,像做夢往深淵裏掉那樣,整個心忽忽悠悠往上飄,天旋地轉,頭腦發暈,胸口發堵,左肋隱隱作疼。我隻好把我的魔咒祭出來,心裏念著forget!forget!forget!”

“解放七棵樹之後,文工團在街上演了一場,沿街貼了一些標語。等我們找駐處時,鎮子裏已經找不到落腳地方,牛屋馬棚都住滿戰士,一些連隊在打穀場上露營。天黑了,成群烏鴉在樹上盤旋、鴰叫。我忽然想起,來的時候,山窪裏不是有座祠堂嗎?同誌們一聽,就跟我跑下去。

“祠堂在鎮南頭,三間正殿,挺寬綽。看祠堂的老鄉住在邊屋裏。我和小徐讓老鄉幫忙找了兩捆鋪草,把神案、條幾搬過一邊,就地鋪開。

“剛打開背包,大老方來了。進山後他很久沒到團裏來,也不像從前那樣每到一地先看我們演出。

“看見他,我裝出很輕鬆的樣子和他打招呼,他點一下頭,馬上把臉掉過去,站在祠堂台階下喊,於珍——於珍!於珍跑出來對他立正敬禮。

“誰讓你們住這兒?啊?

“於大姐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火氣那麼大。

“這兒是祠堂!老鄉祭祖的地方!知道嗎?

“他一邊說,一邊跨進屋。

“誰這麼自作主張?啊?真是亂彈琴!

“政委,街上找不到地方……

“他轉過身凶狠地瞪著我。你學過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嗎?啊?老鄉的祠堂敬著祖宗牌位,怎麼能隨地鋪草睡人?他把手揮了一下,那麼多連隊在山上露營,你沒看到?

“把祠堂裏的草搬出去!地麵收拾幹淨,東西擺放好,到外邊開生活會!

“這是我入伍後接受的第一場教育。十幾個人沒吃晚飯在祠堂外樹林裏開會。

“於珍先自我批評,然後我做檢討。是我帶著大家跑過來的。

“我檢討後於大姐第一個發言。她態度那麼嚴厲,樣子那麼可怕,像換了一個人。那天晚上我借故不演秀花,前幾天有一次吃飯我說小米飯裏有沙子……這些我連想都沒想過的小事經她一提,我才知道錯誤多麼嚴重。不光是無組織、無紀律、個人主義,更是小資產階級、剝削階級思想作怪。

“接下來同誌們發言。平時在一起有說有笑,現在才知道他們對我有那麼多意見。在他們眼裏,我是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一身壞毛病,缺乏自我革命意識,沒有認真改造思想。”

每個參加革命的人第一次接受同誌們批評,接受革命隊伍的教育,心情都會很沉痛。那時母親還不明白,同誌們發言的時候就像她對於珍說自己的家人,隻有用激烈的語言才能顯示自己的水平。語言這東西,一旦出口,往往不由說話人自己當家。在什麼場合,有什麼氣氛,它就帶著你朝什麼方向走。氣氛愈熱烈,發揮愈得意,它會帶你走得愈遠。就像小時候甩火繩,蠅頭大的火星,用力甩開,就會畫出炫眼的光環,漂亮極了。何況政委坐在那兒。領導在場,大家都不甘落後,每個人都不肯錯過展露口才和覺悟的機會。

政委最後講話。他從黑影裏發出的聲音低沉、渾厚,既嚴厲又溫暖。政委的話深深烙印在她心裏,成為她人生的座右銘。

“小曾同誌啊,從前你是一枝溫室的花朵,現在你是革命隊伍的一員。看見地裏的麥苗吧?革命者就是冬天的麥苗。同誌們的批評像石滾,把你的嫩枝嫩葉壓碎,麥根才能紮穩。北風吹,大雪埋,經受住考驗,開春莊稼才會發旺。”

這比喻深深感動了母親。聽大家批評的時候,她的確覺得自己像一片被踐踏、蹂躪的麥田,嫩綠的小苗被踏碎了,枝梗折斷,綠葉委棄在泥裏,好端端的一個人,被糟蹋成一堆臭狗屎。大老方這麼一說,她的心胸豁然開朗,立刻明白了許多道理,覺得自己的覺悟又提高了一大截。

“接著,我又經曆了一次行軍掉隊的考驗。山上一陣雲,一陣雨,天灰溜溜的。接連幾天踏著泥濘行軍,背包越走越重,肩上的槍越背越沉。拐過山頭,小徐說她想拉肚子,我說我肚裏也很難受。我覺得在八裏衝吃的飯不對勁兒。當地老鄉看了節目,好心好意殺了幾隻雞慰問文工團,為了遵守部隊紀律,我們給鄉親付了錢,炊事班給大家改善生活。第二天又用剩湯煮蕎麥麵。吃的時候我覺得不對味,可我沒說。

“走了一陣,小徐佝著腰說,咋辦哪小曾,我堅持不住了。

“她這一說,我覺得我也堅持不住了。我們倆相跟著繞過一叢野樹,沿著溝坡往下走。一直下到溝底,拐一個彎,隱進崖坡下。

“隊伍在溝上,我們在溝下。我覺得沒走多遠,也沒用太長時間。槍沒離身,隻是把背包卸下來。待我站起身,把衣服整理好,背起背包,拿起槍,轉過崖坡,溝岸上看不見人了。

“我驚慌地四下看了看,小徐,路上怎麼沒人?

“小徐彎著腰把灌木叢撥開,探頭向上看。不會吧?團部不是還在後頭嗎?

“爬上坡,我和小徐都傻眼了。山路上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看不見。才一會兒工夫,部隊就走遠了?

“雲霧從山穀裏往上湧,遠處的山和近處的溝崖被雲霧遮住,我們倆像站在雲彩裏。我伸長脖頸四處看,不敢相信真的掉隊了。冷汗像螞蟻一樣沿著鬢角往下爬。心裏有個聲音說,你怎麼了曾超!剛開過生活會,剛在會上保證過!你咋這麼笨,這麼倒黴!

“雨停了。雲縫裏透出光亮,山崖露出白色的石頭和綠油油的樹木。走了一陣,看見對麵山窪裏有一片零零散散的屋頂,我們倆加快腳步往前趕。繞過山穀,走到對麵,越走越覺得這地方有點眼熟。上麵的山崖,下麵的山穀,溝底下的小溪,崖邊的楓楊樹、酸棗……走到坡下,我在小徐背上拍了一掌,這不是八裏衝嗎?

“她仰起脖子仔細查看高處的房屋。不錯,就是八裏衝!昨天在那邊坪上演出,今早在這邊崖上吃飯。這是怎麼回事?走了大半天,又走回來了?

“汗水順臉往下流,心口像堵了什麼東西。我屏著氣仰頭向上看。村寨靜悄悄的,小徐和我都很緊張,鬢邊怦怦直響,兩人靠在一起,能聽見各自的心跳。摸不清敵情,不敢進寨,咱們還是趕快走吧。

“離開八裏衝,我心裏更迷糊,四處打量,找不到方向。路在山間繞來繞去,山嶺、溝窪層層疊疊,不知往哪兒走才對。雲彩在山頭飄,天灰蒙蒙的。不知道餓,不知道累,人像傻了一樣,不顧東西南北,隻管尋著路往前趕。肚子咕嚕嚕難受,嘴唇幹得粘在了一起。

“天一黑,山的樣子更可怕。滿山樹木像洪水一樣嘩啦啦奔跑,山崖像迎麵撲來的怪獸。走著走著路斷了,前麵黑乎乎的,周圍都是山崖。往下看,一條灰灰的小路彎過來,好像跨一步就能過去。我往外走了一步,踩在崖邊荊棘上。小徐和我相偎著勾頭往下看。灌木下麵是黑幽幽的懸崖,小路在峽穀對麵的山坡上。我倒吸了一口冷氣,要是剛才跨出這一步……

“小徐挽著我的胳膊,我攬著她的脖子,我們倆屏住氣往回退。退到岩石邊,手拉手站在那兒不敢動。風把身上的軍衣吹透,寒氣越來越重,耳朵、臉頰發燒,手腳有點麻木。抬頭看天,天陰沉沉的,夜裏要是下起雨來怎麼辦?

“絕望中,兩人像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兒,不知道這一夜該怎麼過去。

“小徐突然把她的手抽出去,側起耳朵聽了聽,往旁邊挪動一下身子。小曾,你聽!

“我轉過身側起耳朵,從哪兒傳來咕咕噥噥的說話聲。

“循著聲音往下看,一點火光在山腰移動,說話聲、腳步聲從很深的地方傳過來。

“小徐往前站了站,兩手圈在嘴邊,衝著火光喊:喂——有人嗎——同誌——老鄉——

“我也跟著喊,喂——喂——

“回音在山穀裏回蕩。過了一會兒,聽見下麵有人喊,喂——徐玉娟——曾超——

“我倆拚命喊:我們在這兒——在這兒哪——

“小徐哭起來,我的眼淚也簌簌往下掉,兩人的聲音都嘶啞了。

“找到團部,天已經麻麻亮。通向寨子的小路上走過來一個人,他一路走一路用南腔北調的聲音唱小曲兒。

……

走到半路哩,

碰見個當兵的,

他把我拉進了黍黍棵裏,我的大娘哎——

“他腳步飄忽,歪歪倒倒,身上的褂子在風裏擺動。突然看見幾個身穿軍裝的人,他嚇了一跳,猛地收住腳步,身子向前栽了一下,嘴裏小曲也停了。一張瘦削的臉,隻看見一雙大眼。這個鴉片鬼,不知在哪兒過足了煙癮,趁著黎明遊遊蕩蕩回家。他的浪曲和那受驚的樣子讓我的心情放鬆下來,好像突然從噩夢裏驚醒,重又回到人間。”

東方透出亮光,村寨的影子從朦朧的晨霧裏顯現出來。碎石小路彎上山坡,兩個戰士帶她們走入一處農家場院。

“大老方蜷腿坐在柿子樹下的碾盤上,身子靠著石滾,一堆煙灰在他腳邊冒煙。

“他的目光從小徐身上掠過,停在我臉上。我低著頭,垂著手,又冷又餓,兩腿瑟瑟顫抖。

“他看了我一眼說,歸隊吧。

“我把頭抬起來看著他。

“他又說了一遍,歸隊吧。

“文工團在後邊山坡上。走進場院,於珍盯著我說,政委還在那兒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