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三(3 / 3)

在床上,金文起背對著她靜靜地躺著,不僅一聲不吭,而且連個身都不翻,就像一具僵屍供奉在錦繡之上。齊玉文有時從夢魘中驚醒,很想得到溫軟的安撫,卻聽到冰冷的呼吸聲,感到身邊人比夢中的陰魂還陰沉,便難過得抽泣起來。

終於憋不住了,她說:“你別回來了。”

男人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該回家的日子還是很準時地回來。繼續上演那一聲不響的沉悶把戲。

這樣的日子還沒重複到一個月,齊玉文就再也沉不住氣了,說:“金文起,你饒了我吧,我還想多活幾年呢,把你的離婚協議書拿出來,我給你簽字。”

金文起陰鬱地笑了,他早就知道,像齊玉文那樣的火爆性子是難以承受這樣的生命之輕的。

齊玉文給金文起簽了字之後,坐在一邊揪自己頭上的白頭發,一邊揪著一邊嘟囔著:“一根兒,兩根兒,三根兒……”時間不長,她手裏就攢了一把白頭發。金文起不禁看了她一眼。這一看竟受到了觸動,他以前真的不知道,女人的兩鬢上竟已悄悄爬滿了白發。而齊玉文還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啊!他心裏有些發澀,喉頭癢了起來。

齊玉文幽怨地看了金文起一眼,說:“金文起,你如願以償了是不?不過,你要是有良心的話,你摸摸胸脯想想,我跟了你十多年,你都給了我什麼,是榮華富貴,還是自豪驕傲?人家李一凡跟老婆離婚還給她撂下三十多萬呢,她後半輩子身不動膀不搖,也能過體麵日子,可是我呢?我知道你那個不鹹不淡的官兒手裏也沒幾個錢,也就不給你出難題,但是,你就那麼落忍嗎?”說到傷心處,齊玉文嗚嗚地哭了起來。

金文起心中大亂,竟也失控地掉下了眼淚。

是啊,自從跟她結發以來,雖然她粗俗,雖然她暴躁,不是很悉心地侍候著自己的飲食起居嗎?在有限的收入麵前,為了能省幾個錢,她不厭其煩地與小販討價還價,稍有所得,便在小販的咒罵聲中露出憨厚的笑。她總是舍不得給自己花錢,總是到小攤上去買江浙溫州的便宜衣物,一雙絲襪,穿不過兩天就鬆垮得沒有曲線了,能怪她不精致不優雅嗎?自己至今也沒有陪她上過北京的大商場,一些時髦的品牌她叫不上來幾個,所以她不懂得時尚,樸素得有些落伍,甚至連自己的兒子都有點看不上她了。她不讀書報,不求上進,她隨遇而安,都是因為太依賴他了,她相信自己的男人會給自己帶來有保障的生活,她骨子裏還是過於傳統啊!所以,她身上的缺點都是傳統女性的缺點,這都是她的出身和境遇造成的結果,一切都身不由己啊!

他此時發現,雖然自己已不再愛她,但心裏還是很憐惜她的,他有點兒於心不忍。

“齊玉文,看你哭得這麼傷心,我知道你心裏並沒有真的想通,此時逼你簽字,有點兒太失男人的風度。這麼著吧,這次不算,等你真正想通了,咱們再簽。”情動之下,他把那張簽了字的協議書撕了。

撕了以後,他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機械地打開了電視,正上演著陳凱歌的《 荊軻刺秦 》,已到了圖窮匕見的情節。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下去。

看完之後,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因為他從這最重要的情節中發現了一個問題:荊軻的匕首那麼鋒利,又浸了毒藥,一旦刺中,必死無疑。如果堅定不移地照著刺死秦王的路子走下去,肯定能達到目的。但荊軻竟沒有完成使命,這引起了他的懷疑,便順勢推演下去。他發現了荊軻對生命的留戀,發現了荊軻性格中那種憂鬱的懷才不遇的東西。荊軻是被無可奈何地逼到刺客的位置上的,這種被逼的處境,決定了他不可能義無反顧地去死。

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啊!金文起也同時發現了自己性格上的弱點,他有點兒後悔了。

所以,當齊玉文把可口的飯菜端上來的時候,他冷冷地說:“我沒心思吃你做的東西,我要出門。”

他出了門之後,猶豫再三,還是把何小竹約了出來。

一見麵,何小竹笑著說:“老胖,也真怪了,我預感到你要找我,所以,回家後就沒敢出門。”

看到何小竹那璀璨的笑容,金文起徹底後悔了,他開始恨自己。

“老胖,你約我出來,是不是離婚的事兒有眉目了?”何小竹竟問。

金文起臉上不禁抽搐起來,久久不說話。

“老胖,你倒是說話啊,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吞吞吐吐的了。”何小竹催促道。

“我……我下不了狠心。”他不得不吐露了真情。

何小竹聽罷,很快就轉過身去,她躲避著金文起探詢的目光。後來她重重地把自己扔到床上,趴著身子抽泣起來。她努力壓抑著,無聲無息,但兩個肩膀劇烈地抖動著,讓金文起感到了她被傷害的程度。

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她身邊,下意識地嘟囔著:“然而,我是那麼地愛你啊!”

當何小竹終於能夠控製自己的時候,她坐了起來,她的臉色很蒼白,在日光燈下,楚楚動人。她淒然一笑:“我覺得我們不能再住在一起了,‘愛月小巢’把我們毀了。”

“那怎麼成?我一天都離不開你!”

“你是癡人說夢,你離不開的隻是我的身體。”

任金文起怎麼解釋,何小竹並不為之所動,她把床上的被褥整理好,把鋪在床板上的那張益陽水席卷了起來。

那張裸露的床板很醜陋,他感到很別扭,說:“小竹,你別感情用事。”

“你說得很對,對我們的關係,我們都應該好好反思反思。”何小竹說。

金文起無奈地看了看窗外,夜色渾黑,星光點無。他感到還有一線希望,說:“小竹,你把被褥都卷了起來,咱們今天晚上怎麼辦?”

“咱們都回家。”

“難道這兒就不是家?”

“這兒是流浪漢住的傷心客棧。”

無論如何也留不下她,金文起就隻好護送她回家。剛把“愛月小巢”掛上了鎖,兩個人竟不約而同地憂傷起來,他們情不自禁地投入了對方的懷抱,哭成了一團。

“小竹,把我的手機留給你吧,想你的時候能找到你。”

“我不能要。”

“為什麼?”

“感覺不好,像個應召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