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一)(1 / 3)

第一輯 (一)

想飛的山岩 (1980 — 1989)

1 幹 媽

她沒有自己的名字

她沒有死——

她就站在我的身後,

笑著,張開豁了牙的嘴巴。

我不敢轉過臉去,

那隻是冰冷的牆上的一張照片——

她會合上幹癟的嘴,

我會流下苦澀的淚。

十年前,我衝著這豁牙的嘴,

喊過:幹媽……

我馱著一個“狗崽子”的檔案袋,

到聖地延安,

為父母贖罪——

為他們有神的力量,

沒有在監獄,炮火中倒下。

為他們有人的弱點,

在和平的年代也生下我這個娃娃!

為他們在語言當子彈的戰場,

隻會說實話的嘴巴,

被無數彎著的舌頭打垮……

帶色的風清掃這狼藉的戰場,

我是卷進黃土高原的一粒沙。

連知青也像躲避瘟疫一樣討厭我,

喪家狗——實際,也不算難聽的話。

“孩子,住到我們家吧。”

“不!我不需要聽憐憫的話。”

“孩子,我們老兩口也要個幫手,

我為你做飯,你替咱擔水……”

也許,這隻是一個借口,

但我的自尊的天平需要這塊砝碼!

從此,我有了一個家,

我叫她:幹媽。

因為,像這裏任何一個老大娘,

她沒有自己的名字,

“王樹清的婆姨”——人們這樣喊她……

燈,一顆燃燒的心

窮山村最富裕的東西是長長的夜,

窮鄉親最美好的享受是早早地睡。

但對我,太長的夜有太多的噩夢,

我在墨水瓶做的油燈下讀書,

貪婪地吮吸豆粒一樣大的光明!

今天,炕頭上放一盞新罩子燈,

明晃晃,照花了我的心。

幹媽,你何苦為我花這一塊二,

要三天的勞動,值三十個工分!

深夜,躺在炕上,我大睜著眼睛,

想我那關在“牛棚”裏的母親……

“瘋婆子,風雪天跑三十裏買盞燈,

有本事腿痛你別哼哼!”

“悄些,別把人家娃吵醒,

年輕人愛光,怕黑洞洞的墳!”

幹媽,話音很低,哼得也很輕……

啊,在風雪山路上,

一個裹著小腳的老大娘捧一盞燈……

天哪,年輕人,為照亮人走的路,

你為什麼沒有膽量像丹柯,

——掏出你燃燒的心?!

鐵絲上,搭著兩條毛巾

帶著刺鼻的煙鍋味,

帶著嗆人的汗腥味,

帶著從飼養室沾上的羊臊味,

還有從老漢脖子上擦下來的

黃土,汗堿,糞沫,草灰……

沒幾天,我雪白的洗臉巾變成褐色,

大叔,他也使喚我的毛巾。

我不聲不響地從小箱子裏,

又拿出一條毛巾搭在鐵絲上,

兩條毛巾像兩個人——

一個蒼老,

一個年輕。

但傍晚,在這條鐵絲上,

隻剩下一條搓得淨淨的毛巾。

幹媽,當著我的麵,

把新毛巾又塞到我的小箱裏:

“娃娃別嫌棄你大叔,

他這個一輩子糞土裏滾的受苦人,

心,還淨……”

啊,我不敢看幹媽的眼睛,

怕在這鏡子裏照出一個並不幹淨的靈魂!

夜啊,靜悄悄的夜

困,像條長長的繩子把手腳捆緊,

困,像桶稠稠的糨糊把眼皮糊緊,

困,像團厚厚的棉花把耳朵塞緊,

乏極了的身體在暖暖的炕上,

一團輕飄飄的浮雲。

那閃亮的是星星嗎?不,是油燈。

那蒼白的頭發是誰?啊,是幹媽。

夜,靜悄悄的夜裏我醒來,

隻見幹媽那雙樹皮一樣的手,

在搜著我衣衫的縫……

也許,用詩來描繪這太粗俗的事,

我一輩子也不會成為詩人。

但,我不臉紅——

我染上了一身的討厭的虱子,

幹媽在燈下把它們找尋。

媽媽,我遠方“牛棚”裏的親媽媽呀,

你決不會想到你的兒子多幸運,

像安泰,找到了大地母親!

我沒有敢驚動我的幹媽,

兩行淚水悄悄地往下滾……

“哎,準又夢見媽了,可憐娃!”

她輕輕抹去我臉頰上的淚花。

我輕輕在心裏喊了一聲媽媽。

啊,暖暖的熱炕上我像輕飄飄的雲,

暖烘烘的雲裹著一顆騰騰跳的心!

我怎能吃下這碗飯

“我怎能吃下這碗飯,

幹媽呀,我的好幹媽!”

留給我的,

一碗米飯金黃,

洋芋酸菜噴香。

留給你的,

一碟苦苦菜,

一碗清米湯,

一個窩頭半把糠……

“你不要說,

你不要講,

要不是我碰上,

你不會說,

你不會講,

你還會像昨天那樣,

笑著看我吃得多香……”

延安啊,革命的窮娘,

貧瘠的山岡,

枯瘦的胸膛。

給人吃米,自己吞糠,

過去這樣,現在這樣,

見到三五九旅的老將,

當兒孫的咋有臉講?!

我用顫抖的雙手捧著碗,

像嬰兒捧著母親幹癟的乳房……

我愧對她頭上的白發

十年,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舞台,

有多少個悲歡離合,多少個想不到?……

我多麼不願用一滴辛酸的淚,

作為對幹媽所有美好回憶的句號!

啊,十月的鞭炮炸響,

鄉親們才告訴我這個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