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三(2 / 2)

“我……我……”一時間,竟然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我側過臉,朝護士長投去求援的一瞥。

護士長微笑著走上前來,朝老爺子嘰裏呱啦地說了一些什麼。猜得出,她在替我解釋。

可是,老爺子眯起眼睛,在護士長的嘰裏呱啦中搖頭,一下,一下。

這神氣讓我想起了北京那些任性的孩子——“不聽不聽,小狗念經。”他們說。

“年輕人,你昨天唱得真好!請為我再唱一個吧!”他說。

我結結巴巴地告訴他,他一定是搞錯了,我從中國來,來這裏參觀,今天是第一次到這裏,昨晚上,我住在喬治鎮。再說,我也很少唱歌,更不會唱英文歌。

“不不不,是你,一定是你!”他迫不及待地打斷我的話,朝我仰起了臉,抑揚頓挫的英語倒有點兒唱歌的味道了,下巴隨著這一抑一揚的節奏,又開始一左一右地畫著弧,“昨天夜裏,你從走廊走過,你高聲唱著,真好聽啊。你再為我唱一個吧!請求你,真心地請求你!”

我敢說,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忘記這漸漸浸入淚水的藍色的瞳仁。

您說,我怎麼就那麼笨。我當時就知道傻笑,向他表示歉意。我拉起他那幹瘦幹瘦的右手,另一隻手又湊上去,往他那手背上深情地拍了拍。我到底沒給他唱歌。就這麼著,讓他眼睜睜看著我,離開了他。

實話跟您說,一眨眼那工夫,我還真的把平生會的那幾首歌往腦子裏過了一遍。可惜的是,我就會唱幾首毛主席語錄歌,再就是《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了。

我到底還是沒有唱。我唱不出來。

我很快就開始後悔——哪怕你給他唱一遍《大海航行靠舵手》呢!

不過,這後悔更快地被心中閃過的另一個念頭衝淡了:美國的老爺子們,您這是幹嗎?八層大樓住著,一人一屋,好吃好喝。有電視看,有電話打。您這兒多安靜,多清閑,多舒坦,多自在。舒坦得讓我進了門大氣兒都不敢出,李白講話“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不說您是天上人吧,在這地界養老,也和天上人差不多了。您還鬧騰什麼?您真該跟我們北京的老爺子們學學,知足,知命,不說全世界、全中國吧,至少,全北京,就我老頭子得意、美氣,活得開心,過得踏實。那才真叫會活呢!

想是想到了,我可沒給他們上這一課。說有什麼用?中國多少年了?美國才多少年?他聽得明白不明白且不說,就算他明白,他學得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