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十一(3 / 3)

這念頭讓我舒坦透了,鬆快透了。我發現我這幾天整個兒在幹傻事。我甚至奇怪自己幹嗎要沒完沒了地算計,那筆錢是拍給老爺子,還是扔還“蓋兒爺”。最妙不過的法子是:替我自己也買個放音機呀。想到這些,我有點兒慶幸昨晚沒把其中的八十塊拍還老爺子了。

回到家,打開我的抽屜,取出了那一百塊錢,揣在兜兒裏去王府井,我還非買那種放音機不可!哪怕出了百貨大樓的門兒就摔成八瓣兒了呢,也出了這幾天憋在我心頭的這口窩囊氣啦。

這可真巧,出樓門的時候,看見了我們家老爺子。

“砰”,他甩上了那輛“皇冠”的車門,抱著一堆文件、材料,朝我這邊走來。

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

一抬頭,他看見了我。

“森森,你媽在家嗎?”

這可少見,真是太少見啦。他居然叫起了我的小名兒——森森,他的眼神兒不再像以往那樣,斜楞楞地懶得瞥我,反而溫柔得像一隻老山羊,還沒完沒了地盯著我。

“森森,別走別走,先回來一下,先回來一下。”他用空出的那隻手扳我的肩膀,簡直是摟著我回到家裏的。

他把我按在那條長沙發上,微笑著從皮包裏拿出一小聽雀巢咖啡,說這是外賓剛送他的,我要是愛喝,盡管拿去。這可真他娘的讓人奇怪透了。他這股子熱乎勁兒,總不會隻是為了送我一聽咖啡吧?想變一變“思想工作”的方法了,懷柔懷柔?我愛答不理地任他在那兒跟我套近乎。我拿起那聽咖啡,看那上麵的說明。

“你的頭發是在哪兒理的?不錯。這精神狀態就對頭啦!”

噢,怪不得他這麼熱乎,怪不得他老盯著我看,原來是為了我的頭發。他以為我這頭發是為了他剃的哪。

“其實,你們這一代人本質是好的。”他開始發表“社論”,“……火氣嘛,大一點。我也是從年輕的時候過來的,誰沒有一點火氣?沒有火氣了,還叫年輕人嗎?……”

我翻了他一眼,突然想笑。我繃起嘴唇,磕頭蟲似的點頭。我想起了他在演講比賽的主席台上點頭的樣子,我想試試學得像不像。他點頭不像一般人那樣是“點”頭,他“點頭”不如說是探著脖子在“招下巴”,一下一下的,顯得那麼“深思熟慮”。

我這一“點頭”,他更來勁兒啦。

“就說你的頭發吧。前天批評了你,你還不通嘛。當然,我也有缺點,態度急躁。不過,火氣一下去,你還是能分清是非美醜的嘛,這就證明……”

本來,我隻是覺得好笑,這樂趣大概和上午哄那位蔡老頭兒時的感覺差不多。可是,看著他這神氣活現的勁頭兒,我可笑不出來了。這些日子憋在心裏的那股火兒,又“呼”地冒起來。

“行啦行啦行啦,您別這兒沒完沒了啦……”我站起來,到他對麵的一個小沙發上坐下,從兜兒裏摸出那遝鈔票,一張一張地數著。我把八張拾元的票子撚成了一個扇形,摁在茶幾上,“我可真納悶兒,您幹嗎老跟我這頭發過不去?您瞧,這是八十塊錢,給您擱這兒啦。前天,我已經說過了,往後,腦袋,是我的腦袋;頭發,是我的頭發。我是梳大辮兒還是剃禿瓢兒,您都免開尊口吧……”

他一聲沒吭,坐在那兒發呆。

“您呀,整個兒的,猴吃麻花兒——滿擰!”我胡嚕了幾下腦袋,笑嘻嘻地說,“我要是一五一十地告訴您,我怎麼就剃了這麼個腦袋,那得另找工夫,得等我高興了。反正這麼跟您說吧,至少,這和您那些廢話沒有一點兒關係!”

說完,我就走了。看來,我還是當不了徹頭徹尾、徹裏徹外、死皮賴臉的渾蛋。

我還是活得太認真。盡管這個世界上說不定隻有我一個人這麼看。

唉,那麼,“蓋兒爺”那兒呢?下個月還去不去轆轤把兒胡同1號剃腦袋了?

明兒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