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省長不省長我不關心”
攀鋼文體樓的遊泳池昨天一個孩子嗆水溺死。今天沒人再敢來。關門。看來,幹脆停業一些日子。
空無一人的遊泳池淒清、疹人。
這時意外地來了一個人。平時不見他遊泳,今天非要隻身走進這流淚的池子。遊泳池要管理好,不要死人。這是第一。他說,但是哪有死了人就不遊泳的?
服務員們不無驚恐地看著趙忠玉走下池子,浮上水麵。池水藍得溫暖,清得誘人。趙忠玉完好無損地披著一身碧波霞光走了上來。
遊泳池照常營業。
遊泳池在金沙江畔的“水上宮殿”裏。這是一幢十一層的攀鋼文體樓。攀鋼的樓都是順著山勢建的,所以跨進文體樓大門就是第七層半了。這裏有一個被豔紅的三葉梅和晶瑩的噴泉層層疊疊包裹著的層頂露天茶座,叫疊翠園。茶客穿著汗布背心,拋卻拖鞋,敞著光腳,由著清爽的江風按摩那一個個快活自在的腳趾頭。我站在這七層半處,不知該往上下左右哪邊走。遊泳池裏旋轉著好多水上碰碰船。.遊泳池下是保齡球室。五角錢打一盤。趙忠玉說了,不管條件夠不夠,也要叫攀鋼的孩子們知道什麼是保齡球、碰碰船。電子打槍,四角錢可以打十發。打中一發,躥出一隻驚慌的兔子或是狼狽的唐老鴨。一側的電影院寬寬綽綽地放下一千四百個座椅,冷氣充足。靠製冷機?不,是抽上了金沙江邊的冷空氣。嗬!保齡球室外邊是兩個露天舞廳,中老年的和青年的,自由選擇,白天用作旱冰場。更有台球室、健身房、圖書館、棋室、錄像室、外語角、商場等等等等。在露天舞場和室內舞廳演唱、伴奏的,都是攀鋼的業餘音樂愛好者:工人、工程師、醫師等等。一曲<外麵的世界真精彩>唱得相當精彩。我想認識一下這位歌手。我在滿場旋轉的舞伴裏穿行。那一對對舞伴好似故意轉到我眼前,向我展示他們的服裝。我團團轉著想著芭蕾舞<天鵝湖>中王子在翩翩起舞的天鵝群中尋找公主奧傑塔。結果我找到的不是奧傑塔,不是歌者,是攀鋼年輕的畫家,叫董小莊。去年中國美術館還舉辦了他的個人版畫展呢。
攀鋼的世界真精彩。
攀鋼每個生活區都有一個規模不等的文體樓。後來我去過棗子坪生活區文體樓。那一片住的多是一線工人:煉鐵、動力、燒結、焦化、修建等。職工可以坐上公司的大轎車去攀鋼文體樓,也可以就近在這個文體樓享受生活。各有所好,各就各位。夫妻吵架了,到這裏免費茶座擺龍門陣耍耍,氣就消了。如同樓裏的電瓶應急燈,一旦停電,六秒鍾就自動亮燈。舞廳裏的球形宇宙燈旋轉出七彩的光。我記得九年前我來時,棗子坪墳頭接墳頭,那是為開發攀枝花付出的犧牲…我和接待處處長李惠田一起坐在攀鋼文體樓的舞廳裏。他聳著肩,昂著頭,兩隻胳膊肘拄在桌上,雙手交叉著任夾著的紙煙慢慢燃去,與滿場舞伴們一起沉醉著。別人對我說,他沒上過碰碰船,沒去過健身房。他呢,還在那裏支著胳膊肘,為舞伴們均幸福而幸福著。李惠田帶我走到冷飲廳。這裏一元錢就可以吃一客三色三球的冰淇淋。一個個家庭正圍桌而坐共享天倫。這文體樓,說句俗話,吃喝玩樂全有了。說句雅話,群賢紛至,老少鹹宜。某副省長來到這冷飲廳,旁人向正在速食冰淇淋的一位工人介紹,說這是副省長。工人說,省長不省長我不關心,我就關心攀鋼的生產。副省長笑道,你們的工人真誠樸實,真正是熱愛企業的。又問這位工人現在有什麼打算?工人說,我現在是副司機,三年後當上司機是我最大的願望。副省長快活地笑起來。我想起趙忠玉的話:文體樓的工作裏有鋼有鐵有公司的利潤。這個工人隻想著把自己這份工作做好.就是好工人。何需他關心他夠不著的事,何需他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話。交通要搞好,須各行其道。國家要搞好,須各司其位。不必讓每個人都變成廠長,變成主席,變成政治家。我思考你的事,你思考我的事,就會出現思想、意象的交叉、頂牛、撞車。思想的天空裏太多碰碰車。三個月後,今年7月,北京帥府園中央美術學院陳列館舉辦攀鋼職工版畫展覽。我想起那個年輕的董小莊,想起他說過的攀鋼版畫群體07月23日中午我去看畫展。鄰居說這麼悶熱還出門,今兒是二伏天!我想起有個兒童片叫《胖太陽》。如今覺得二伏的太陽真是太胖了,胖得別人都變瘦了——在陽光下蒸發得瘦了。走進展廳大門口,兩位檢票員熱昏了一般。一個趴桌上,一個腦袋大體還豎在頭上。我給後一個遞去參觀券。他愣著,定格,然後用匿鏡頭接過去。他好像不明白我這個觀眾為什麼要交他參觀券如同我不明白他這個檢票員為什麼連接過票都不會。於是我的腳步也變成了慢鏡頭,我遲疑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走進了被胖太陽曬死的無人區。跨進一樓展廳,好似一步跨入了一個比胖太陽還熱辣辣的世界。迎麵一個被火焰吞噬的爐口,突現一個好似幾塊鋼片拚接而成的簡練的頭型。那是一個奮發呐喊的煉鋼人。又一幅,叫<花臉鋼包>,把鋼包和臉譜結構成一體,給人一種四川青銅的質地感和民族原生的力量。那一幅,一截粗大鋥亮、手感很好的鋼軌,上方有半瓣缺殘飄零的紅葉。又一幅,深淺不同的藍的基調上,可見一隻男人的腳與一隻女人的腳,使我好像聽到人與鋼碰撞的音響。我繼而看到《色彩的流動》、《裂穀神韻》、《夢的係列》、《分與聚的係列》、《火把節印象》、《鋼鐵結構》等等。我好似進入了一個《博》的《新的工業空間》。博大的攀鋼,才能產生博大的攀鋼版畫。我忘卻了胖太陽,我隻看到攀枝花。“攀枝花是植物是樹是花是城市是鋼鐵也是藝術。”我丈夫在畫展留言簿上揮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