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摩托車開成了碰碰車
他說第一批騎摩托車的,全沒了。全沒了?多少人?十八人,百分之百地全沒了。
那是哪年的事?大約是1982年以後吧,那時剛剛時興嘉陵摩托。
這裏出門就是山路,老得盤山拐彎,難免把摩托車開成了“碰碰車”——不定與哪輛車、哪座山碰撞了。現在車禍的比例低了,幾十萬人的攀枝花市有了上千輛摩托。小車司機對我說著,把車倒著往上開。那山坡大約有三十五度陡。剛才從山上筆直往下開,我已經有點怕。下邊那條山路窄,車不能掉頭。如今幹脆車尾朝上、車頭衝下地倒著往山上開,我在開車追殺的驚險電影中也沒看到過這種倒著上山的特技。苦於不能跳車而出,而司機還笑笑地在說摩托車手前仆後繼的故事。
我還是看看山吧。雲落山裏,山入雲中。雲一樣的山,山也似的雲。這裏一年日照時間長達二千七百四十三小時,所以號稱太陽城。遠近左右的山在大太陽下進行不同的光合作用:淺棕、深棕、棕綠、灰藍、暗藍、土黃、青黃等等。遠山像套色剪紙,近山像實心窩頭。不遠不近的山與雲相融,像溫柔豐腴的女人。就在眼前的山瘦骨嶙峋,像一個刀砍斧鑿、受盡磨難的曆史老人。
這個山城的曆史很短,在50年代末還隻有七戶人家。後來要在金沙江畔方圓二點五平方公裏的山地建鋼鐵廠。都是山怎麼弄?弄弄平麼。於是這二點五平方公裏就取名弄弄坪。如今每一萬人中隻有八個是當地人,真正一個山坳裏的移民社會。第一代移民帶來了各省語言的薈萃和各地文化的集錦。率先移民、敢於移民的,往往素質較好。移民和移民的後代-第二代攀枝花人,血統各異,集其精華。孩子穿得比成都姑娘超然脫俗,長得比北京姑娘窈窕俊俏。男子漢麼,眼前這位倒著上山的司機已經使我震懾於他的膽魄和機智。
男子漢突然說,車快不能開了真的,剛才的大太陽怎麼全然沒了蹤影?下午四點來鍾竟然黑如潑墨。接著就是雷劈電閃,雨暴風斜,冰雹如竹筒倒豆子般蹦落下來。黑漆漆變成白茫茫,舞台換布景也沒這麼快。很多汽車都停在路上不敢開了。前方一輛大卡車上,一位先生和他新買的大冰箱,隻好聽憑暴雨的肆虐。這天,怎麼說變臉就變臉,沒有過渡,沒有中間色。這裏的大太陽照個徹底,這裏的大暴雨倒個徹底。坐在我前邊的人搖開車窗。我說雨打進來了。他說這天氣山上常塌方,別把我們砸了,他得密切注視著山上的險情。我們的車在山下冒險開著。陰風怒號,亂石穿空。路上已經鋪滿了天上下來的積水和山上下來的塌方。我生死由天。
一旦我們被塌下的巨石命中,不過如同那第一批的摩托車手那樣為山城的前進作一點鋪墊。後人會笑笑說:1990年4月下暴雨那天,一輛小轎車裏的人全沒了。
小車停下了,到了我下榻的攀枝花鋼鐵公司的南山賓館。九年前我在攀鋼招待所住過近兩個月。一間屋除四張簡陋的雙層床,再無其他。我希望有一隻台燈晚上好工作。人家為我采訪方便,當即挪走三張雙層床,搬來兩把藤椅和一隻台燈。還有,窗戶上沒有窗簾,透明度太大。人家又拿來一張大花床單,一擋很嚴實。條件很好了。人家說。條件很好了。我說。如今我頂著一路冰雹、塌方,突然站在南山賓館富麗堂皇的廳前,感覺中自己像童話中的角色經過了九十九座山,經曆了九十九次磨難,終於來到了燦爛奪目的仙宮。我顧不上給“南山”打分是幾星級,我隻覺得越是艱難的地方越是應該享受到現代化。何況這裏的人在創造一流的業績。他們一位計量處處長在日本築波,意外地看到了攀鋼的照片,關於生鐵冶煉和鋼鐵分離技術。中國冶金工業進入築波的隻這一家。遠在金沙江畔的攀鋼人還不知道呢!
晚飯後,隻見窗外是洗滌一新的青山藍天。晚八點的太陽還是那麼大。隻有太陽城才有這樣的大太陽。山坳裏射出的一縷縷七彩的陽光,給這裏的一切化著晚妝。除了水坑,地都幹了。簡直不能想像剛才有過那冰雹,那塌方。走到平台前,忽見偌大的玻璃門給風刮碎。不用開門,就可以從碎玻璃間破門而出。隻這門印證著剛才確有過暴風雨。晚八點半我驅車出去采訪,一路就見這兒那兒塌方滾下的石堆。車再開不過去了,前邊的塌方把路麵都堵塞了。返回。司機小心地在有限的山路上掉轉車頭。我目測著會不會有一隻輪胎朝懸崖那邊“越位”真玄。那也得掉頭,否則總不能再讓我體驗一路倒著開車回去的特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