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尾聲 (2)(1 / 3)

陳亦清在母親耳邊急促地將來龍去脈一一道來。黃慈予眼前升起一團霧靄,世界變得迷幻莫測。女兒說,父親陳秀雄本是中共地下黨員(這她早就曉得了),那年根據上級的指示打進了國民黨的特務組織。為了保密,他不得不和妻子兒女斷絕了聯係(世上竟有這麼狠心的人嗬),1945年日本投降後,他本想找個機會回長沙尋找家人,可一天夜裏突然奉命登上一架飛機,上了飛機才被告知,他們將去接收剛剛光複的台灣島(他也是身不由己呢)。這一去就是將近四十年,既脫離了家庭,也脫離了組織,既無回大陸的機會,也無為黨工作的可能。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他成了漂泊在太平洋裏的一葉孤舟(我們孤兒寡母像什麼呢?)。退休之後他想回大陸,可那時大陸還實行閉關鎖國的政策,難以成行,況且和他單線聯係的同誌早已犧牲,即使回到大陸,也已無法證實自己過去的身份。大陸的文化大革命和無情的階級鬥爭令隔岸觀火的他膽驚心戰,深知以他現在的身份回來,無異於送肉上砧,還會牽累離別多年的妻子兒女,於是隻好一邊經商一邊等待。現在好了,國家實行改革開放政策,歸心似箭的他便向縣委寫了信,表明自己的身份,並請求幫助尋找家人(他到底還沒有忘記我們)。

“亦清,你不是在講白話吧?”黃慈予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陳亦清說:“媽,千真萬確,不信你問汪部長!”汪部長說:“是真的,縣委一收到陳先生來信,就責成我們統戰部具體辦理。”黃慈予問:“這麼說,你們承認他是地下黨了?”汪部長笑道:“這件事嘛,複雜一些,我們已經上報有關部門,相信會實事求是地處理的。其實是不是地下黨都無關緊要嘛,即便是國民黨軍官,隻要他遵守大陸的法律,我們都歡迎他回來嘛!陳先生如今是一家企業集團的董事長,我們熱忱希望他回來投資辦廠,為建設家鄉出力呢!”黃慈予問:“這麼說,他可以回來了?”汪部長說:“不僅可以回來,而且已經回來了!陳先生等不及我們回信,昨晚回到了萸江,陶縣長正在賓館陪他,等著你呢!”黃慈予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陳亦清挽起母親的手,催促道:“媽,快走嗬。”黃慈予摸摸頭發,抻抻衣襟,走了兩步,忽然問汪部長:“我見他符合政策嗎?”汪部長說:“您放一百二十個心!不見他才不符合政策呢!”黃慈予便隨女兒往前院去。出得大門,她又站住了:“慢點,他在台灣是不是有家眷?”陳亦清臉紅了一下,啞口無言。汪部長與年輕秘書麵麵相覷。黃慈予平靜地道:“你們怎麼不說話?他在台灣這麼多年,應該有家眷的,不然誰照顧他的生活?”汪部長趕緊笑道:“是嗬是嗬,曆史的原因嘛,可以理解的。您放心,這次他沒有帶家眷回來。”黃慈予便說:“他既然有家眷,我就不去見他了。讓他來見我吧!”她忽然變得十分固執,踅身回到階基前。汪部長隻好表示同意。陳亦清要留下來陪母親,黃慈予說:“我要你陪什麼,你接你爹去。”

陳亦清跟著汪部長走了。黃慈予匆匆走進屋裏,想做件什麼事,卻又想不起那件事的內容,隻好手忙腳亂地把桌椅板凳擦了一遍。然後繼續她的刺繡。手裏有事做,她的情緒就平靜下來了。與丈夫短暫的共同生活的片斷不時浮現在繡布上,仿佛是她一針一針地繡出來的。夢幻的感覺籠罩著她。

當陳亦清領著一個西裝革履紅顏皓首的男子慢慢走來,她眼裏升起一片水霧,視線模糊了。但她還是看見他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喚了一聲:“慈予!”她顫抖了一下,輕聲道:“你還曉得回來呀?!”

隻要不是烤火的天氣,陶秉坤都會坐在門檻上。他的身體已經萎縮得很小了,如果不是見到嘴邊的胡須隨著他的呼吸抖動,你會以為是塊岩石擱在那裏。屋柱上的喇叭匣子已經廢棄,代替它的是擺在堂屋的電視機,但他並不喜歡。他喜歡傾聽著山穀裏的聲音,喜歡從風裏嗅著四季的氣息與日子的味道。憑著泥土的溫熱,他曉得開春了,要犁田了;而紫雲英的淡香則告訴他要準備插秧了;稻花的香味令人五髒清爽,紅透的楓葉與收回的紅薯則會送來類似米酒的醇香,令他深深地沉醉……白米飯的香味也是他喜歡的,他做夢也沒想到,石蛙溪人可以餐餐吃白米飯了。當然,最令他怦然心動的是那一線溫馨的乳香。巧雲生了一兒一女,他陶秉坤家如今是罕見的五世同堂。他不像一般的老人那樣羅索,跟家人少有話說,因為他很滿足,這麼一大把年紀,還能夠坐在這個世上聽著,嗅著,就是很幸運的了啊!村裏的人大多外出打工賺錢去了,除了雞鳴狗叫,村子裏很靜很靜,他就這麼坐在門檻上,守著這份靜,讓所剩不多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從鼻子底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