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陶秉坤(1 / 2)

陶秉坤的堂客是撿來的。

那天,他挑完一趟腳,從資江邊過,遇上一個女子即將沉潭,於是夾在圍觀的人群中看熱鬧。那女子被反綁了雙手,吊在一棵蒼老的樟樹上。樟樹長在路邊,虯曲的枝幹斜向江麵,吊著女子的棕索在枝幹上纏了一道,再越過兩根樹枝牽向路麵,係住一捆吊著的青草。兩頭黃牛正興致勃勃地撕咬那捆草。乍一看,樟樹猶如一杆秤,那女子是一個秤砣,在稱那一捆草。當黃牛把那捆草的重量吃得不夠吊住那個秤砣時,秤砣無疑會墜落江中。圍觀的人們等待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刻,個個屏聲斂氣,或盯著那女子,或緊張地看著黃牛蠕動不已的嘴。

正值午後,陽光燦爛,女子的身影印在綠得發黑的潭麵上。陶秉坤端詳她兩隻離水麵很近的赤腳,那是一雙沒有纏過的天足,自然舒展,卻又纖巧秀氣。她白色的土布襯衫血痕隱約,棕索交叉勒過胸部,兩個奶子顯得很鼓。頸子裏掛著的一雙破鞋解釋了她遭此嚴酷家法的緣由。從那條烏黑的長辮子看,她還是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她閉著眼,臉上沒有絲毫恐懼,隻是顯得極度疲憊。他盯著那張清秀而呆板的臉,隱約產生了撫摸一下的欲望。忽然,他嚇了一跳:她的眼睛微微睜開,直直地盯著他。周圍這麼多人她不看,獨獨盯著他!而他竟覺得被這目光盯牢了,無從逃脫。這是人處絕境時特有的目光,令他心悸。刹那間他就懂了這目光的含意:他是可以救她的。隻要他願意要她做堂客,他這個外鄉人就可以把她帶走,隻是,永遠不能回這個地方。鄉俗給予他這種權力。而他,不正缺一個堂客嗎?一個現成的堂客等著他撿呢。但是……這但是後麵的想法紛擾而模糊。陶秉坤按住急劇的心跳,心一狠,轉過頭看黃牛吃草。那兩道目光弄得他麵頰癢癢的,他盡力不去想它。

兩頭黃牛不停地吃著那捆吊著的草,嘴邊冒著白沫,它們當然不知道是在吃一個女人的性命。一個癩頭男人嫌牛吃得太慢,眾目睽睽之下勒起褲腿掏出他的家夥往草捆上撒了一泡尿。陶秉坤忽然想,他要有把刀,定要把癩頭男人那玩意割下來。草上加了調味品,兩隻黃牛就吃得爭先恐後,那捆草便被撕扯得搖晃不止,晃蕩一下,棕索就向上抽動一點,弄得陶秉坤心裏一緊。

緊要關頭終於到來。一頭牛咬住一大團草從草捆裏扯出來,剩下的半捆草嗖地升向半空,而棕索另一頭的女子則向深潭墜落下去。陶秉坤神使鬼差地將手中扁擔一丟,縱身飛起,雙手抓住了棕索,用身體的重量阻止了棕索的抽動。他吊在半空裏,搖晃不止。回頭一看,那女子雙膝已沒入水中。圍觀者們一陣騷動,個個目瞪口呆。他懸在空中喊:“我要她了!”周遭的人們卻麵麵相覷,置若罔聞。

陶秉坤大聲吼道:“我要她,快把她拉上岸來!”

有人如夢方醒,急忙撐一條劃子過來,將那女子拉進船艙。這當口,陶秉坤手一鬆,落回地麵,又三步兩步跳入船艙,替那女子鬆綁。女子此時已經癱軟,綿綿塌塌的任人擺布。她的手臂被繩索勒出了好多道紫紅色的溝痕,看上去令人心驚膽顫。多年以後,陶秉坤都能鮮明地回憶起來。

陶秉坤沒有去看她的臉,無從知道她獲救之後的表情。離船上岸時他憑感覺知道她跟在身後,很自覺地成了他的人。上岸後,麵對那些晃動不已、表情模糊的麵孔,他有些茫然失措,不知下一步該幹什麼。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從頭到腳地打量他,氣哼哼地道:“挑腳的,快把黃幺姑撿起走吧,莫在這裏丟人現眼了,走得越遠越好!”

於是,他知道了未來堂客的名字,莫名地覺得這名字與他救下來的她十分相配。他撿起扁擔提在手裏,分開人群,沿著江邊的石板路向下遊走去。黃幺姑影子似地跟隨在後。快要走出這個名叫木瓜寨的江邊小村之時,他聽到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淒厲的女人的哭嚎。他詫異不已,為何女子沉潭時沒人哭,撿走了反而有人哭呢?他回頭瞟黃幺姑,隻見她眼紅紅的,盯著路麵,頭上青絲在風中散亂著。

我真的有堂客了嗎?陶秉坤邊走邊想。

對陶秉坤來說,有了堂客就有了一份家業,這份家業不算豐厚,但也有三十餘畝山林,兩畝好水田,夠他過日子了。家業自然是父母遺留下來的,但並沒有直接交給他。母親在他七歲時死於癆病,在他記憶裏,母親隻是一個在廚房與菜園之間忙碌的影子。父親陶立仁則在他十二歲時離世,同樣死於癆病。臨終前,父親拿出山田契書,讓他摸了一下,便將它們交給了祖父。他尚未成人,家業給了他,父親怕他守不住,說待他長大有了出息,討到堂客了,再讓祖父把這份家產轉交給他。父親自有父親的道理,因無長輩的監督而把家產揮霍一空的事情常有所聞。但父親始料未及的是他死後不久祖父也撒手西去,山田契書以及監護權都落入了伯父陶立德的手中。他和伯父家一起過,給伯父種田,其實就是種自己的田,但山上田裏的一切收成都歸伯父所有,伯父隻供他吃,不給工錢,他無形中成了伯父家的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