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49節(2 / 2)

方宇的腦門上,有一道“通欄大標題”式的大疤,那年玩命時讓一根水泥柱砸的,砸了也沒吭聲。後來一摸一個坑,才知道顱骨砸凹陷了。這次這道疤痕變得又深又寬這是怎麼的?他說臉浮腫了,這疤就陷下去了嘛。他說人總要死的。隻是他現在不想死。聽了小平同誌的的講話他不想了!

他四十幾歲了,這些年搞承包,搞改革方方麵麵剛剛理順,正好可以做一事了。他1987年在穆陵縣承包運輸公司以來,辦了這廠那廠,他的公司獲得了省裏部裏的多種獎勵,這一切都不算。現在他有幾個很有誘惑力的計劃,譬如辦一家生產他家祖傳秘方的藥廠,譬如辦一個玫瑰園,方宇自已培訓人種植。這幾個項目都在進行中。

我前年在穆陵縣就見過方宇自製的幾種藥,就知道他公司某人給車撞了臀部有碗那麼大一個洞,住院期間出血化膿不止無法愈合。方宇把他接回公司自己給他上藥。上一次藥就止血愈合,上第一次藥就開始長新肉,之後一日比一日長肉,那洞就填滿了。這麼能給人治病的人,怎麼自己就得了不治之症!

“累的!你太累了!”我歎口氣。

“累我不怕,是氣的。”方宇說。

想認真做成幾件事,沒有不急不氣的。1989年初,方宇琢磨著一條洗澡巾,這是他公司的人在澡堂看到韓國人在用跟人要來的,這物件快速去汙省時省力,但不知是用什麼原料製成。方宇拿了洗澡巾上石家莊全國紡織會議上請教行家。4個月後,也就是7月份方宇那運輸公司新建的洗澡巾廠生產的洗澡巾正式投放市場。年後銷往24個省。後來有些“不要問我從哪裏來的”假冒洗澡巾相繼問世。再後來,到底還是方宇的洗澡巾不僅獲得國內市場而且獲得了國際市場。我在天津的時候,法國、韓國和台灣的客商正在哈爾濱等方宇公司的人。長途電話一個個打到天津這個小小的招待所的過道裏,方宇一次次駝著背去接電話,又苦著臉回來。我說,你別管這些事了。他說現在正是做事的時候。說他天天看新聞聯播,想知道小平同誌講話的貫徹情況。他說這些講話總不會不落實吧?這月底他回黑龍江就要把玫瑰園這幾件事辦起來。

他望著窗外。陽光透過玻璃的反光,明麗而輝煌。他那原本有些黯淡了的眼睛輝亮著。他的眼神,好像融進太陽的光束馳到,一個燦爛的地方,玫瑰園?

他的臉正側對著我,我又看到了他那挺拔的劍眉,他那聳直的高鼻,自信而有力度。他說他覺得春天到了。他現在知道他不會死了。他叫我明年再去他們穆陵縣,會叫我大吃一驚的。

他激動了,被他自己的一個個計劃鼓舞得不安起來,無所措地抓了抓頭皮。那發,成把地掉了下來。

他望著手上的落發。

我知道癌症病人化療時都要掉發,他的一頭濃發已經稀疏得可以透過發看到頭頂了。那發落在他穿的腫瘤醫院的白底藍條的病號衣服上。大號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小得不能係上扣,隻能敞著。像個長大的孩子還穿著小時的衣服。

我該返回北京了。他拉著我的手送我下樓。他的手,那麼大然而那麼柔軟。我明白,腫的。但還是覺得像拉著一個大小孩的手。

走到樓下,走到樓外了,我說你回去吧,外邊冷。

他說那好,那麼再見了。

我說再見。我掉過身就走。在我轉身的刹那,他低下了頭。

我快步往前走,離他越遠我越可以哭出聲音來。走到院子大門口,估計誰也看不清誰了,我轉回身,看他還站在原處,還低著頭在抹眼淚。